赵雪松

自用毛笔写汉字始,书法这门汉字文化中独有的艺术形式便开始了它最初的飞翔。而这种飞翔的两翼,一翼是诗(文),另一翼是书。可见,诗与书法自诞生起便拥抱在一起,数千年未曾分离。于是,苏东坡说:“诗书本一律。”此种“一律”,应作何解?余以为,不仅指诗与书内容与形式的合一,更指诗的精神律动与书写节奏韵致律动的合一,甚至也指诗人(文人)的文化品格与书的境界格调的合一。

由此,我们可以说,写书法本是诗人的家事,是诗人表情达意的另一种渠道。诗人的天赋、气质、学养、见识、思考天然地安放在书写中,呈现在线条节奏与汉字结构的无穷变化中。若对书法优劣进行审美评价,余最欣赏晚清赵之谦在《章安杂说》中所述:“书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依此观吉狄马加书法最为合适:天质、神秀所来,马加皆具也。

作为中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同时也是中国当代最具广泛国际影响的诗人之一,吉狄马加自中学开始便与书法结下不解之缘。他遍览经典名帖,并以深入临摹古代经典打下扎实基础。他驭诗、书两翼,体验人生、社会和美。马加并不以成“正统”书家为期许,却写出了“正统”书家难以企及的好字:他的书法未丢天趣本真,又具神秀古朴,透露出典型的诗人气质,实为难得。

具体而论,他的书法结字松活、散淡,不事安排;字的大小斜倚,线条的急徐舒缓一任天然;章法布白随字势所达随遇而安。不雕,不巧,不滞,不滑,使他的作品真意盎然。同时,其书点画在求准确到位的基础上,不失活泼顾盼之意趣。他大小字皆能,形式不限,尤以大字书写最为亮眼,亦最能体现他的精妙想象、胸次与胆魂,以及“润含秋雨,干裂秋风”的痛快淋漓。

值得指出的是,马加在以书法舒展心怀时,并不一味宣泄情感,任笔放浪,而是适时收心,在纵放与矜持之间寻求平衡。就像他写诗一样,恰当控制情感流动,靠语言、语感自身的力量推动诗意深入打开,同时调动起读者(观者)的想象力。由此,他的书法去野而存雅意,去燥而存内美,放狂而又不失内心的中正与端合……不能不说,这是修养与识见使然,是他对书法之美可靠的理解使然。他打开了舒放与古拙之间的秘密通道,风格的形成秘密也就在这种掌控中。

无疑,线条是书法的灵魂。线条里寄寓着作者对美的理解,呈现着作者对节奏的控制力,掌控毛笔的功力以及风格的价值尺度;它包含着中华文化精神的独特性,情感表达的丰富性以及人书合一的时代创造力;它是想象力与表现力在瞬间的高度融合;它采万事万物重构于书者内心,它是作者心中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的表达。一句话,线条的节奏性呈现,本源在书者的心灵,是书者心性的自然流露。

反观当下书坛,尤其是以“展览体”为标榜的主流书坛,到处充斥着技术组装、技术制作的腐败气息。在这些书法中,技术性功力被打扮得光鲜亮丽,而独独缺乏书者——人的气息,它被封闭在技术制作的油腻之下。拜观吉狄马加的书法作品,其线条的天然与本真让人如闻清流,如沐馨风,楚楚动人。

首先,他书法的线条出于多年对高古气息的沉浸:中锋用笔,线质既圆润,富有弹性,又古拙质朴,有顿挫感,“锥画沙”与“屋漏痕”之意皆合于线条的流动中——不滑,不浮,不飘。既师古,亦师造化。更为动人的是,马加线条中有一股真气直接从性情中来,从天赋中流淌出来,不卖弄,不雕饰,不过度抒情。一根线,看尽其中微妙的情绪变化与手上功底的尽乎天然的合融。

马加是一位温文尔雅之下藏着真性情、大性情的诗人艺术家,这在其书法的一根线中有着深刻的表达——余曾见其写大字,下笔率直生拙,骨力弥漫,气息贯通,线的起、收笔处棱角分明;而在线的运行过程中,又能把力量含凝于线条内里,使其往里走,而不是事其外表。不铺张,不荒率,外表文气,中流之气却深刻于纸下——耐看,耐品。暗合天道与万物之理,而不损害于最初真意,若无天赋性格与腕下功夫的密切协同和火候把控,绝难到达。总之,马加的线条骨肉匀称,圆润遒劲,真意感人。说到底,是他那颗诗心在书写中悄然生发所致。

中国书法,多以古代诗词为书写、表现对象,数千年不易。在长期的相互拥抱与依存中,书写的节奏与古典诗词的韵律高度吻合,书法形成了对于古典诗词外在韵律、节奏的依赖,成为书法发展的瓶颈。书法艺术要发展,必须突破这个瓶颈,向书写新诗方向积极探索。由于新诗缺少古典诗词那样的外在韵律,加之重字太多,导致这种探索在审美表现方面困难重重。尽管如此,勇者仍然不绝如缕,吉狄马加的书法创作就是在这方面积极探索的重要代表。

书法家书写、表现自己的诗文创作,这是“诗书一律”的题中应有之意,在古代乃平常之事。但时至今日,书者大多不是诗人、文人,不具备诗文创作的能力。作为著名诗人、作家的马加,无疑具备先天优势,能担当起书法向表现新诗积极探索的历史责任,实属实力使然。

在马加的书法创作中,书写自己的新诗、文章、诗句已成为创作的自觉。围绕书写的内容,他着重表现形式的选择。在余所见其书作中,条幅、横披、扇面、斗方、对联等等形式选择,皆与他书写的内容进行审慎的搭配——是竖写还是横写,是大写还是小写,是重写还是轻写,是急写还是慢写,是繁体还是简体……都能以突显书写内容与书法自身的审美表现两方面有机结合作出思考与安排。

在书写内容的选择上,马加着重选取那些单纯、深刻、亲切与优美的诗文警句,力图让这些能唤起普遍情感与思考的诗文,在书法之美的推动下,进入大众的心灵。在一件题为《我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节选)的行楷作品中,余看到了这样朴素而感人的诗句:“我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匆匆的人流/看不清他们的面孔/我只是擦肩而过/我多想提醒旁人/停下来吧,歇一歇/听我唱一首歌/或许我的歌声能把疲劳遗忘”。在此作的书法表现上,马加强调了书写的淡雅文气,章法疏朗松弛,形式与内容相得益彰,观之亲切感人。

在另一件题为《不朽者》的单个诗句作品中,马加对毛笔书写新诗的探索更是煞费苦心:“时间在刀尖上舞蹈/只有光能刺向未来”。为能充分表达这句诗的张力,马加对书写节奏和章法进行了大力改造:“时间在刀尖上”匀写,“舞蹈”则两字成行,得到极大的突显。“只有光能”四字大胆缩小单独成行,而“刺向未来”四字突显成两行,放大去写,令人震撼。此件作品尺幅虽不大,但书写节奏变化迅疾,章法跌宕起伏,错落有致,内容与形式在一个高点上达到审美的和谐统一。

总之,吉狄马加的书法创作,在积极探索书写内容与形式在新时代的新变化方面,作出了多种努力,足可珍贵,已经成为一个先锋重镇,为提升文人书法在当代艺术创作领域的作为与能力作出了贡献。

癸卯盛夏,有机会到吉狄马加的故乡——四川凉山去参加诗歌活动,那里独特的民族风情和彝族文化深深感染着余。作为彝族人民的儿子,马加深受民族兄弟的爱戴和钦敬。所到之处,妇孺能背诵马加的诗歌,能演唱由马加诗歌谱曲的歌曲,马加的长诗被镌刻在群雕之上。马加的文学创作留在了这块土地上的角角落落,已经成为这个民族当代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人们以与马加相识而备感荣耀,即便不相识的人,也都知道诗人马加的名字,知道他的诗歌。

由此,吉狄马加配得上是一位民族诗人,是名符其实的民族精神代言人。尤其令人感动的是,他把书法这门古老的艺术形式,自觉地带进了少数民族地区,并在那里开花结果,发扬光大。在凉山,处处可以看到马加的墨迹。一些重要的文化场所,纪念地,楼宇,道路乃至杂志报章,都有他的题字、题词。人们都以收藏有他的墨宝而备感荣幸。

作为诗人、艺术家的吉狄马加,以手中的一支笔和一颗拳拳之心,为汉、彝民族文化交融作出了实质性的贡献。书法非小技,而是关乎文化精神承续与交流的大器,实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