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泉：最明亮迷人的恒星永恒闪耀——序《品味东坡》｜西岭雪·品读

李明泉

由川观新闻主编的《品味东坡》一书，所选文章均为川观新闻文艺评论频道和《四川日报》“西岭雪·文艺评论版”刊发的有关苏轼的评论文章，分为“读·东坡”“观·东坡”“赏·东坡”“品·东坡”四章，40篇文章逾10万字。这些文章既有对苏轼传记年谱的解读，也有对苏轼题材影视话剧作品的评论，还有对苏轼道德文章和人格魅力的阐释与品味，从不同视角不同认知不同笔触来观察体悟苏轼所创造和迸发的文艺成就和人格力量，让我们在这些文章中看到一位可信而可爱、鲜活而有趣，值得我们引以为傲的苏东坡形象。如今，这些文章由四川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较为集中地展现了国内“苏学”专家和“苏粉”们的部分成果。这是传媒和出版界为学习宣传弘扬东坡文化所做的一件有益工作，是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实在之举、创新之举。

在阅读《品味东坡》书稿期间，我刚好去眉山东坡区、丹棱县、青神县调研。踏上三苏一家生活过的这片土地，忽然感受到自宋以降传来的浓郁而绵长的文化气场，目之所及皆是诗书城、三苏镇、苏祠街、中岩书院、唤鱼池、连鳌山、栖云寺、思濛河、醴泉河等苏章、苏味道等祖上与苏洵、苏轼、苏辙密切相关的人文地理环境、遗址和三苏传说，深深感受到三苏的文学成就和精神生命同这方土地同呼共吸，甚至那一棵棵银杏、一丛丛竹林、一株株海棠、一片片云霞，都镌刻着三苏的形象，弥漫着三苏的气息。他们父子三人以别样的生命形态与我们相遇，不仅见字如晤，而且亲切可触。这，就是历史文化名人留给我们的馈赠和给养。

我不赞成用“天花板”一词来评价苏轼的成就，“天花板”可能是底楼的，也可能是二三楼或顶楼的，而有时天花板还漏水，是有限空间内的“天花板”，既使再高、再顶格也高超不到哪里去，无法形容和概括苏轼艺术成就和非凡人格至今难以企及的高度广度深度和温度。苏轼是飞越“天花板”之上而升腾在天幕苍穹的光芒四射、永恒闪耀的恒星，他的生命与人类历史和命运同在。正因为如此，苏轼被2000年法国《世界报》评为影响世界的12位“千年英雄”之一，中国仅此一位。该报曾用两个整版的篇幅，精心介绍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大学者、大诗人、大画家、大文学家、大书法家。

作为百科全书式的杰出人物，用林语堂的话说，苏轼是一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性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苏轼有如最明亮迷人的恒星一样光耀夺目，熠熠生辉，给世界以特别的清辉与温情。清朝名相张鹏翮曾撰联赞“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特别是苏轼在儒学经典、诸子百家、前朝历史、中医中药、佛教道教、音乐舞蹈、饮食养生、格致方技、天文博物、自然物理等文化领域，都有精湛深邃的研究，取得显著而奇异的炜煌成就。作为北宋中期文坛领袖和“千古第一文人”，苏轼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其诗风格独具，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其词与辛弃疾同为豪放派代表并称“苏辛”，其散文著述宏富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与唐代韩愈、柳宗元和宋代欧阳修、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其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合称“宋四家”，其文人画已成经典，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

苏轼留下有诗2700多首、词300多首、文4000多篇、书画40多件和《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潇湘竹石图》《黄州寒食帖》等主要作品以及眉山三苏祠、黄冈东坡赤壁、海南东坡书院、郏县三苏墓祠等文物遗址。

近千年来，不计其数的海内外文人学者，对苏轼留下的文化遗产如痴如醉如琢如磨，都难以诠释、演绎、研究透切和明了。苏轼文化艺术的丰富内涵力和无穷大张力，使得苏轼成为永恒的议题话题难题。因此，复旦大学教授王水照先生曾为三苏祠题词：“说不全、说不完、说不透，永远的苏东坡。”由此可见，三苏文化的博大精深。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新时代，集合国内外科研力量建立“中华三苏苏学”学科确实是势在必行、守正创新和功德无量的盛举。

正因为苏轼思想精深、想象瑰丽、创新丰沛、语言极美和性格旷达通透，构成了他源源不断日日新、闪闪发光时时亮的核聚变，成为发出光和热的天体超巨星，明亮而迷人地永恒闪耀在人类文明的苍穹之上，千百年来一直昭示着我们逐梦前行。

我常常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在思维方式的不同。苏轼经史皆通、文理皆融，他对自然地理、名山大川、花鸟虫鱼、梅兰竹菊等的痴迷，对孔孟仁学、老庄道学、佛学禅宗等的兼容，对中医药术、水利工程、烹饪美食等的热情，让人强烈感受到他大脑左右半球无障碍畅通而浑然一体，思维空间闳阔又层次丰富、创新想象奇妙而巧夺天工，使得他对时代对社会的认知始终坚持以民为本，关心国计民生，以积极入世的胸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在徐州洪水袭城时，调动军队和百姓筑堤抗洪护城，在杭州与数万工人同吃同劳动，挖淤泥、除葑草，疏浚西湖，修筑长堤，直到被贬至惠州仍“疫苦者畀之药，殒毙者纳之富。皋率众靶桥济病涉者。”（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

这里，苏轼的民生思想、家国情怀和改革主张，在他早期的《策别兵旅二》中就体现出来：“民者，天下之本；而财者，民这所以生也。”在《上神宗皇帝万言书》《上韩魏公论场务书》《思治论》等文中认为君之为君得自人民拥护，主张以官榷优与人民，先裕民而后裕国，从而达到天下治理。他以身体力行、知行合一的理论—实践方式，在纸张和大地上写下他的治理主张和人生理想。

综观苏轼思想，他的民生观、社会观、政绩观、人生观，鲜明体现出他的中庸哲学架构。在《中庸论》中，他突出“诚”与“明”、“乐”与“知”的理念：“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只有认清自然的本然道理和人的本然情感，才能内化为把握世界的方式，才能由“知”而“乐”体会到事物运动变化带来的乐感和洞悉事物本真规律的愉悦。这也是苏轼几经沉浮而始终通达乐观的心性哲学基础。可以说，苏轼是东方生存生活生命智慧的杰出代表。

大凡杰出的文学艺术家都能思接千载、神通万里，在创作实践基础上提炼出自己独特的美学思想，又在这种美学追求中开创自己独照的艺术道路，酌理绎辞而运斤意象，陶钧文思而垂帷制胜，将创作与文论互渗互见、相映共荣，推动着文学艺术登顶高峰。

苏轼就是这样一位既有辉煌创作成果又有精妙艺术理论的“双栖型全能型天才型作家”，他把汉语言抒写推上了至今只能令人仰视膜拜而难以超越的崇高境界，震烁千古。苏轼在《送参寥师》中表达他的诗学观：“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不要说《题西林壁》的哲理韵味，《饮湖上初晴雨后》的神笔妙喻，单是写给妻子王弗去世10年的小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就让人读了潸然泪下，其情深可撼天动地；不要说前后《赤壁赋》的悲咽达观，《贾谊论》的说理透彻，单是《记承天寺游》仅几笔就写出知音甚少的孤影和苦闷。苏轼的诗词因有“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一蓑烟雨任平生”等千古名篇而闪动着无穷无尽的美的灵光和爱的慧眼。而他的书画则在写意传神重神似、诗画一律重意境的理论自觉下，自称“我书造意本无法”“自出新意，不践古人”，强调“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创作了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神品《黄州寒食诗贴》，开创了“常形”“常理”、形理兼备的“文人画”，主张以诗入画、诗画合一，创作了《雨竹图》《潇湘竹石图》《桔木怪石图》等绝世佳作，为中华艺术画廊立下了后人学习仿效的样本标杆。

苏轼的文学艺术成就，来自于他对自然、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深刻认知和倾心感悟，来自于他对一切事物的审美把握和物我通感以及用精准神似的结构节奏语言加以赋形赋意赋能，从而达到独步天下的奇绝胜景。为此，历代学人高度评价苏轼，成为至今还在不断言说的对象和经久不息的回响。南宋徐度《却扫篇》卷五认为苏轼“文格一变，至为歌词，体制高雅”。南宋刘辰翁《辛稼轩词序》称“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近代学者蔡嵩云的《柯亭词论》评价道：“东坡词，胸有万卷，笔无点尘。其阔大处，不在能作豪放语，而在其襟怀有涵盖一切气象。”这正大气象就是苏轼那一束束耀眼的光芒。

我们常说，诗书传家门毓秀，博爱处世人长久。苏轼的成长与人格、学识与伟绩同家风的沁润滋养以及自己的勤奋修为密不可分。三苏家学源远流长，苏洵是战国纵横家苏秦、西汉关内侯苏武、唐代宰相苏味道的后代。苏洵的祖父苏杲，乐善好施，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苏洵的父亲苏序，富有仁爱热忱之心，在饥荒年代常常拿出粮食无偿救济灾民。苏洵为激发两个儿子奋发向上、扬长避短，希望他俩能积极而踏实地走自己的路，特意写了一篇题为《名二子说》。苏氏家风可归结为：读书正业、孝慈仁爱、非义不取。

苏轼经“乌台诗案”后，能圆融儒、释、道三家，从刚直执拗、不避锋芒转向宠辱不惊、随缘自适，得益于父亲的教诲，亦得益于他融入自然山水，悟出淡定、平和、包容、旷达之道。苏轼曾回顾道：“昔我先君子，仁孝行于家。家有五亩园，幺凤集桐花。”孝慈仁爱、乐观旷达，是深入苏轼骨髓的人格本性和处事主调，他把四川谚语“黄桷树下跳舞——苦中作乐”演绎到极致，饱含一颗永不衰竭的童心、赤子之心，始终乐观地对待周遭的一切。我以为，苏轼将目之所及、身之所遇都能转化为生存生活美学，显示出生命时空自由逍遥腾挪的大智慧大格局大境界。这是苏轼最迷人的地方，也是至今人们道不尽、学不完、难看齐的魅力所在。

宋哲宗元祐六年（1090）春季，杭州突发疫情，苏轼下令多做稠粥和药剂，并筹集白银设立病坊，免费为患者看病。在黄州，他倡议成立民间慈善机构“育儿会”，帮助贫民抚养新生儿；在密州，他捕蝗抗灾，收养弃儿；在惠州，他引泉入城，供百姓饮用；在儋州，他开设东坡医所。“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的一生为老百姓真心付出，没有丝毫做作。他在《六事廉为本赋》中说的“功废于贪，行成于廉”，正是他主张“保民生”“与民同乐”的写照和实证。

有意思的是，苏轼在留下的1000多封书信中，有40多处字使用“呵呵”二字，如《与鲜于子骏》说：“近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不加掩饰地开怀和大笑，其景其情如在目前。有人戏称东坡“呵呵”是网络语言的祖师爷。

前人的智慧、家庭的培育、社会的变革、山野的灵气、人事的沉浮，加上自我超逸峻立、慧心灵性的才情与领悟，构成苏轼自我完善、人格致美的多维一体化奇才和流芳千古的伟人。因此，他把别人眼中的苟且，活成了自己的潇洒；他把自己身处的逆境，还给人间一片快乐；他把冰冷世界拥入怀，温暖了千年的明月；他把人类无限的想象，变成可触摸的经典。

至今，在汉语言词汇中还鲜活地流淌着有关苏轼的成语，如胸有成竹、坚韧不拔、雪泥鸿爪、沧海一粟、芳留玉带、夜雨对床、海屋筹添、出人头地、取之不尽、水落石出、安步当车、河东狮吼、明日黄花、逢场作戏、不合时宜、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识庐山真面目，等等。

黄庭坚曾评价苏轼“还作遨头惊俗眼，风流文物属苏仙”。这也是川观新闻之所以编辑出版《品味东坡》的用心和价值所在。

是为序。

（李明泉，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

【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联系电话028-86968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