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维清

《只此青绿》剧照  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供图

“无名无款,只此一卷”。当不少成都观众仍在回味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带给他们的感动与余韵之时,由故宫博物院、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人民网、域上和美携中国舞坛“双子星”——著名舞剧编导周莉亚、韩真,带来她们新创舞蹈诗剧作品《只此青绿》,于7月14日晚在成都城市音乐厅款款展卷,将一幅极具宋人美学追求的诗意舞蹈“山水”,纷呈于成都观众面前。

凡是熟悉和关注周莉亚、韩真两位导演创作风格的业内人士,都知晓她们在舞剧时空叙事美学方面的一次次锐意突破:从初出茅庐任执行导演的《粉墨春秋》到独挡一面担纲总导演以来的《沙湾往事》《杜甫》《花木兰》《永不消逝的电波》……从戏曲美学的“留白”到传统音乐美学的“加花”处理,从晚唐诗歌的“沉郁”气质到红色谍战影视的“悬疑”推理……二位编导善于不断尝试和挑战新的符号“前文本”,并始终可以从不同媒介形式的其他艺术形式与经典作品中,汲取并吸收美学营养,化为舞蹈所用:其舞剧作品往往以缜密精巧的舞台时空编码,丝丝入扣的叙事经营策略,张驰有度的舞段陈铺调度,个性鲜明的身体美学创造,塑造出了一个个生动、鲜活且富有时代审美特质的舞台艺术形象。为全国观众献上多部诚意满满,精彩独具的舞剧佳作,业已成为舞剧消费市场的重要IP和口碑保障。

而本剧《只此青绿》在成都上演前开票即“7秒售罄”,后经多次加场仍一票难求,一时间“洛阳纸贵”,门票“奇货可居”,其火爆程度在笔者从艺几十年的观演经历中前所未遇。此外,关于该剧的评论,不止来自各行各业的各路粉丝,亦不乏各位名家大咖,所论几乎面面俱到。足见作品所产生的一系列不可忽视的影响,已经“溢出”舞蹈艺术固有的舞台边界,成为一种“现象级”的舞蹈实践案例。因此,尽管拙文有“狗尾续貂”之嫌,但必须看到,该剧在以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为全文本的舞蹈肢体化符号萃取、转换、建构以及传播中所取得的美学经验,以及在“文旅融合”背景下所达成的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平衡、统一,着实留给理论界许多亟需回应与总结的议题。

一.“零度”风格的美学传达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一书说道:“与盛唐相比,(宋)时代精神……不是对人世的征服进取,而是从人世的逃遁退避;不是人物或人格,更不是人的活动、事业,而是人的心情意绪成了艺术和美学的主题。”宋代文化以士人阶层为主体,以“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为代表,以“存天理,去人欲”的态度作为道德实践的基本原则,故而其艺术总体上倾向于素雅清澈、克制内敛的美学理想。作品《只此青绿》所依据的“前文本”为素有中国十大名画之誉的《千里江山图》,它是承继自前代绢本设色“青绿山水”派画法的宋代作品。其画作虽不同于同代兴盛的水墨画法,但在审美上却与宋人素雅、克制的美学追求并行不悖。

因此,在绘画媒介的舞蹈符号化撷取与转化中,编导在符合舞蹈媒介特性的基本前提下,循着由这幅画作连接起来的物质媒材与各色工匠,以“展卷、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入画”七个篇章的设置,运用多片流动切换的卷轴式“圆弧”舞台美术装置,将传统绘画平面媒介中的布局、设色、虚实、重叠、留白等形式要素,转换为舞台文本空间内堆叠、往复、虚静、变幻、游离的那些同时被赋予了时间与空间属性的灯、服、道、效、化以及行动、肢体与律动,并在这种媒介转换与符号建构中,遵照宋人的美学意趣,实现了美学表达的统一与自洽。

尤其在“入画”篇章的舞段设计中,编导以青绿群舞近乎无表情的“零度”表演风格,一改过往舞台演出力求使演员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的表演传统,恰如“无调性”音乐那般,反而使该作品在恪守宋人素雅、克制的美学旨趣同时,成就了这部作品鲜明的符号“标出性”,情绪的零度与空无并未削弱作品表达的力量,“弱传播”恰恰给予观者更强烈的知觉想象,并赋予舞者肢体更平等、纯粹的媒介自由,成为舞蹈诗剧《只此青绿》极具实验精神的一项重要舞蹈符号美学创造。

《只此青绿》剧照  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供图

二.“对话”叙事的“复调”结构

如前所述,如果舞蹈诗剧《只此青绿》按照创作者既有的经验行事,这样的“创作”或许事半功倍,一劳永逸,但相信那一定不是这对舞坛“双子星”的创作信条。因为她们能够在每一次创作中都以极大的热忱与极高的自律全身心投入,又能以极其冷静的态度抽离出作品本身,并以普通观者的冷峻态度不断审视作品,进而不断完善,有效避免进入自我重复与自我设限的创作窠臼。

俄国形式主义文艺理论家巴赫金认为,文艺作品一般有两种结构类型:一类为“独白型”,一类为“对话型”。“独白型”突出作者意识对描写对象的单方面规定,一切主人公的语言、心理和行为都被纳入作者的意识,都在作者“全知全能”的观点中得到外来说明。不同于周莉亚、韩真两位导演创作的大多数作品善于以“独白型”的叙事视角呈现,作品《只此青绿》在创作之初选择“舞蹈诗剧”这一特殊的舞蹈体裁,并有意识地淡化了作品中的戏剧情节,采取了古、今对话的复调式“对话型”结构。

在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中,这一“对话”是通过“展卷人”——一位现代古画研究者与《千里江山图》这幅作品所涉及的古代各色无名工匠:篆刻人、织绢人、磨石人、制笔人、制墨人以及画家王希孟,在“对话”的复调式结构展开。在巴赫金的理论中,“对话”一般有两种基本方式:一种是作品之中人物之间的对话,另一种则是人物自身内心的对话,尤其当主人公把他人的意识作为与内心对立的话语进行对话,即“双声语对话”。通过“展卷人”对画作作者身份之谜的探究与追问,在舞台文本虚构时空的对话关系中,逐步明晰今人与古人的思想共振——这即是对传统工匠精神的致敬,也是今人对传承华夏文明的铿锵诺言。

《只此青绿》剧照  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供图

“复调”叙事结构的运用,使得原本易于落入历史语境的个体“独白”式叙事,被“对话型”结构取代,这使得作品在立意上拓展了更为宽广的时空范畴和意义对象。使这幅原本“无名无款”的青绿山水名作《千里江山图》,拥有了一个超越时间意义的创作者、守护者和传承者——古代工匠以及当下保护并传承华夏艺术瑰宝的工作者和每一位关心传统艺术的普通人。

所以,“对话型”复调叙事结构的陈设,使原本可能一眼就望到底的叙事节奏,变成了“剥洋葱”式的层层推进,也使得终章《入画》中对《千里江山图》那位若隐若现未留姓名的青年画家王希孟,其三种并置命运悬而未决的回应,并借“展卷人”之口,追问出穿越时空的当下意义:生命早与画作融为一体,成为那抹青绿。

三.符号化传播的“青绿腰”凝练

多年来,在舞蹈、舞剧演出的受众群体中,始终处于中坚力量的主要还是“圈内”从业者以及部分舞蹈业余爱好者,剧场演出的舞蹈、舞剧作品,其“破圈”机率几近渺茫。而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在全国各大城市巡演中屡受追捧,尤其吸引大批非圈内观众的空前热情,就必须认识并分析这一现象背后蕴涵的舞蹈传播符号学规律。

赵毅衡教授认为:人类世界的意义交换必须借助于各种媒介材质的符号才能得以实现。在大众媒介还未诞生的时代,舞蹈艺术是典型的人际传播符号,很难超越肉身在场的舞蹈呈现方式,也很难突破现场观看和“身教言传”的舞蹈传播、学习方式。

大众媒介时代来临后,尤其是电视媒介与数字媒介出现后,极大地变革了舞蹈符号传播的基本格局。这一现象在早期国内媒介生态中尤为突出:无论是舞蹈家杨丽萍还是黄豆豆,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先后对两位舞蹈家表演作品的录播,使彼时向来默默无闻的舞者姓名被传遍千家万户,印证了早期传播学家西多尼·罗杰森提出的“魔弹理论”:这种由权威部门所发布的单一信源信息,必然使彼时的电视观众产生“皮下注射”般的传播效果。

《只此青绿》剧照  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供图

在当下全媒体时代,虎年央视春晚播出《只此青绿》的舞剧片段,其传播虽未直接产生“魔弹”效果,但十几亿人次的受众,辅以《国家宝藏》栏目以及其后B站《2022跨年晚会》的大规模传播,让广大非圈内人士对《只此青绿》建立起基本认知,并由此产生浓厚兴趣和符号期待。从“符号无限衍义”理论可知,意义的高效传播,在于“以小见大,以少胜多”,在符号高速喷涌又极快速朽的全媒体时代,以“青绿腰”这种对大众而言具有极高识别度和高难挑战度的符号化传播,迅速引发互联网群体的竞相跟风与模仿,就连青绿领舞孟庆旸也因之快速走红,最终这些力量汇聚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巨大“流量”,并由流量带来对舞蹈诗剧《只此青绿》本身的极高关注度,进而使得大众开始在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符号汪洋中,对《只此青绿》及其相关符号情有独钟。

此外,被誉为中国古代十大名画之一的《千里江山图》,同时也是舞蹈诗剧《只此青绿》的“前文本”,爱屋及乌,画作在“文博圈”自携的受众群体,很容易便在符号的“无限衍义”中“移情”至舞作《只此青绿》,藉此轻松引流另一批特定的受众,如此看来,《只此青绿》“破圈”也属早有因缘际会。

不仅如此,除本剧出品方中国东方演艺集团承担实际演出外,故宫博物院、人民网、域上和美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等,都是国内文博、文创、媒介宣传、艺术运营、推广等领域首屈一指的专业机构,其运作必然高度专业化的。譬如在常见传统文创衍生产品的基础上,此次观剧现场还推出1000枚首款舞者数字IP,并配套限量NTF数字舞剧场景收藏图……在这种线上线下立体、全域覆盖式的运营与推广之下,各类型媒体符号铺天盖地般不断滚动重复出现,使受众对作品的期待也不断增强。加之两位自带IP的导演以其极佳的创作口碑,给予受众强有力的“媒介印象”,“魔弹”效果再次回归,受众也由线上转入线下,并最终走入剧场。

近年来,一系列国内外优秀舞剧作品在相关部门和机构的合力引导、推动下,在成都各大舞台竞相上演,这在极大丰富成都市民文化艺术生活的同时,也有力培育了成都舞剧消费群体的稳固扩张与良性发展。虽有疫情困扰,也显著改观往昔诸多舞蹈、舞剧佳作“叫好不叫座”的尴尬局面,实现“两效统一”。

《只此青绿》剧照  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供图

四.“新国潮”风尚的深度演绎

近年来,“新国潮”风尚已超越单纯物质生产范畴,扩大并渗透到社会文化、精神生产的诸多领域,如游戏、动漫、文学、电影、音乐、舞蹈、电视等文化艺术领域,成为群众基础广泛,发展潜力巨大的时代文化新风尚。

由国风音乐、动漫游戏、古装摄影以及cosplay等一系列群体共同衍生出的国潮舞蹈,虽带有“亚文化”的某些属性,但它从一开始便以协商的姿态,容纳了不同身份的诸多受众,也使之在创生之初便具备“破圈”能力,并藉此汇聚了众多“融圈”的基因:如复古服饰、美妆、武术、戏曲、历史、音乐、cosplay等等。

初期国潮舞蹈往往带有元素拼贴的深重痕迹与“非专业”的鲜明标签,这是其“亚文化”身份的必然姿态,也是它在被主流文化收编过程中特定阶段的特定表现。而在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中,这些“亚文化”的“棱角”,譬如过往那些流于表面的元素择选与拼贴,均被训练有素,专业精湛的符号编码能力和个性化的符号传达能力所取代。

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中的新国潮元素,如古风音乐、服饰设色、舞者妆容、道具陈设、画笔绢本、钤印墨锭……均不会突兀于整部作品,而是基于重拾并颂扬古今艺术家共通的“孜孜以求,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这一表意实践的完整性,也不会在其表现中仅仅使上述符号流于媒介的自我指涉。因而《只此青绿》越过了从国潮元素的简单择选、拼贴与移植阶段,进一步深入到文化肌理、根脉的诗性表达中,所以,这股青绿“潮”,才不只是浅浅地拍在岸上。

《只此青绿》以高度自觉的文化态度,将传统文化与时下潮流相融合,并在这种融合中突出国风的时尚化、潮流化与年轻化,使之以“最恰当”的表达方式彰显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之美与人文意趣之美,成为新国潮舞蹈风尚从美学高度与史学深度极致演绎的极好例证。

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透过编导周莉亚、韩真的舞蹈诗剧作品《只此青绿》,我们穿越舞台文本空间构筑起的这个符号意义世界,一眼千年,“神遇”王希孟。

作者简介:

海维清,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成都市舞蹈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