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西的黑水、松潘和茂县交界处,有块三角区域,岷江、黑水河和热雾河把该地区隔断在崇山峻岭之中,宛如孤岛,有人称其为“复音孤岛”——
川报观察记者 李婷
“地里种庄稼太辛苦了,所以‘女神’就教会我们唱歌。”茂县曲谷乡河西村“80后”羌族姑娘余勇燕,脱口而出一个遥远又浪漫的传说。她指了指远方飘着朵朵白云的青山说,“听长辈们说,那就是‘女神’的方向。”6月25日,是农历端午节,也是羌族一年一度的瓦尔俄足节,这是羌族妇女为祭祀天上的歌舞女神萨朗姐而举行的传统节日。相传萨朗姐曾到民间传习歌舞,为羌族人民带来了欢乐。不少像余勇燕这样的年轻人,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回到海拔2300米的家乡,只为尽兴地载歌载舞。
岷江上游茂县曲谷乡云端山谷中,生活着能歌善舞的羌族老百姓
与此同时,四川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刘雯等学者,从成都沿岷江驱车近6小时,前往茂县曲谷乡河西村、松潘县小姓乡、黑水县等地,共赴当地民俗盛宴,研究学界公认的“声音活化石”——岷江上游的藏羌多声部民歌。
“声音活化石”进入国内外学者的视野
“你说他们既不识谱,又不了解乐理,还能口耳相传那么多代,居然旋律和词还很固定,最重要的是,这些全是无伴奏的天然多声部,太不可思议了吧?”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雅安已故知名音乐人幺晓霞,多次前往宝兴县硗碛藏族乡,当她第一次告诉自己丈夫王玉柱“藏族多声部民歌”时,作为文艺工作者的王玉柱百思不得其解。
幺晓霞导排藏族生态多声部合唱(王玉柱供图)
这种不解,也侧面印证了当时国外学者的一些固有看法。上世纪40年代以前,世界音乐界曾认为中国的民间声乐作品中没有多声部或“复音”现象存在。直到上世纪80年代前后,中国音乐学院教授、中国民族多声部音乐理论研究专家樊祖荫等老一辈专家,潜入深山老林剥开重重迷雾,这些“声音活化石”终于迎来更远的倾听者,中国民间多声部音乐才正式进入国内外学者的视野。
2017年2月10日刘雯教授来到松潘县小姓乡大尔边寨,采访青歌赛铜奖获得者羌族毕曼兄弟(杨琳 摄)
“如今并非所有少数民族地区都存在多声部民歌。”刘雯说道,不少城市化进程较快的少数民族地区,多声部民歌早已失传,取而代之的是单声部、即兴唱词、舞蹈,甚至是更为多样、现代的娱乐方式。无舞蹈、唱词旋律固定的多声部民歌,是原始人类“大混唱”发展而来的。从地理位置来看,这块位于岷江上游,黑水、松潘和茂县交界处的区域,自然环境相对闭塞,还保留着这些原汁原味的古老歌声,甚至让大家窥见母系氏族社会后期的文明,因此这些藏羌多声部民歌,被称为“声音活化石”。
今年5月,刘雯主持的201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岷江上游藏羌传统多声部音乐的特点、传承与创新研究”,收到全国艺术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拨付的第一批资助资金。6月,怀着敬畏心,刘雯一行前往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寻找“声音活化石”。
劳作太辛苦,和大自然来“K歌”吧
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民族民间歌曲集册在全国范围内采集、普查民歌,为此专门成立了四川卷编辑部,编辑部主任就是时年28岁的汪静泉。在川西的黑水、松潘和茂县交界处,有块三角区域,岷江、黑水河和热雾河把该地区隔断在崇山峻岭之中,宛如孤岛,有人称其为“复音孤岛”。汪静泉是这座“孤岛上”少有的倾听者,当地老百姓自然的歌声常常令他热泪盈眶,这种动容变成一种执着的发掘和传播。时隔多年,汪静泉结缘羌族多声部演唱者泽旺仁青和格洛扎西,后来两人组成“毕曼兄弟”组合,相继获得第十二届、十三届央视青歌赛大奖。
毕曼兄弟(受访者供图)
泽旺仁青的父亲,是羌族多声部民歌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松潘县小姓乡埃溪村村民郎加木。童年对泽旺仁青来说,就是待在家中,放眼望去数不尽的绿树、白云和高山。他最喜欢放学回家后,借着傍晚夕阳的余晖,坐在田野边看着大人们牵着牦牛犁地。那时候没有路灯,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唯一的放松娱乐方式就是唱歌。在农业技术不发达的情况下,犁地需要成群结伴,集体辛苦劳作,但一个家族里,不同年龄段的人音色音域也不尽相同,有的人唱得高,有的人唱得低,一来二去,多声应和,就是他最早听到的“多声部民歌”。
毕曼兄弟(受访者供图)
“有时觉得这些民歌和动物都有共同语言似的,当地不少牦牛边犁地边听人唱多声部民歌,有时候听得流眼泪,有时候犁地累了,非要习惯性地听到某句歌词唱完,才会动动牛蹄,继续转弯犁下一块地。”在这种环境氛围沁润之下,日子一久无师自通,泽旺仁青就学会了《犁地歌》《哈耶哈拉》等“基础款”羌族多声部民歌,“就像我们现在唱KTV一样,只是当时是和自然唱KTV。”
刘雯调研中沿途记录的多声部民歌谱草稿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酒在多声部民歌传承中起着重要作用。有酒的场合加上节日,是藏羌民族天然的“歌曲传授所”。春天,喝咂酒时唱《酒歌》,讲述着兄弟姊妹的情谊似酒般随时间增长愈浓;夏天,祭祀时带上肥羊与青稞酒,唱着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歌,祈福完毕抿小酒几口,并将美酒分享给同行众人。同时,村里中老年女性,也把自己最拿手的歌曲传唱给年轻姑娘;秋天,若是送亲,沿着山路一直走一直唱,若不会唱歌或唱得不好,还会被亲家嫌弃,因此每到这个时候,家族总会派出最会唱歌的人护送新娘,“不能失了脸面”;冬日,饭后饱肚,一家人围炉而坐,轮流喝着酒暖身,不时来上几首多声部民歌,几轮下来,从低唱到高,从长唱到幼,若唱到尽兴,便喝得大醉合衣而卧。一年四季,自然如此交替,恰如人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成年恋爱,红白喜事,皆可为歌。
多声部里有血脉,歌词里面有“诗经”
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教授赵曦看来,多声部民歌存在的重要社会基础,就是群体性和家族性的血脉人际关系。的确,学者们也在调研中发现,不少多声部民歌,是以大家族、小家族为单位,从而建立起来的唱歌模式。
多声部民歌省级非遗传承人、66岁的羌族人见车牙一家,就经常在一起合唱。64岁的妻子格拉妹、45岁的女儿加姆都有一副好嗓音。一般情况下,见车牙声音有力而高亢,女儿的声音清亮而婉转,妻子的声音较为低沉,3人相互配合,形成3条波浪式“声部”,一首歌曲在一家人的演绎下就立体起来。
见车牙一家在演唱羌族多声部民歌
不过,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小状况”。比如习惯唱主音声部的见车牙,突然觉得高音上不去,会给女儿一些“信号”。这时,本在唱副音声部的女儿,马上调整自己的声部去唱主音,以保证两个人唱歌在“多频道”上。“多声部唱歌就像是两条轨道,可以交叉,但绝对不能重合。”见车牙说,这个时候,非常考验伙伴对歌曲的熟悉程度和彼此的默契程度,血脉关系带来的是唱歌的和谐。
流淌在血脉与旋律之间的,便是多声部民歌的唱词。“你要让我给你讲我们的歌词内容,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家住松潘县红土乡木西村的藏族人阿旺自豪地对刘雯说,天上的星星唱完唱月亮,地上的河水唱完唱草原唱牛羊,甚至有些歌曲里还会唱人类起源,带点万物哲学的味道。
阿旺演唱多声部民歌
羌族多声部民歌中有一类代表性的歌词,叫做“妮莎”。“妮莎”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羌族多声部歌曲中有歌词部分,并且有固定曲调,不得随意更改。相传“妮莎”有72部,每部有至少1首曲调。现今流传的仅有61部、108首,其余部分已失传。学者赵曦、彭潘丹犁在《藏羌彝走廊<羌族妮莎诗经>口传古籍问世与初论》中指出,妮莎歌诗语言表现手法上,不乏与方块文字记录的中国上古《诗经》相类,与其风、雅、颂、赋、比、兴六艺相似。比如,见车牙所唱《妮莎 天地四锁》,歌词大意是:天地间有几把什么锁?天地间有四把锁。什么样人掌握一把什么锁?像霜这样人掌握了一把锁。什么样人掌握第二把锁?像冰这样人掌握两把锁了。什么样人掌握第三把锁?像雾罩这样的人掌握第三把锁了。什么样人掌握第四把锁?像九月返回太阳这样的人掌握第四把锁。
在赵曦看来,这里用锁与开锁的奇巧比喻,把天地宇宙间四季有序复转,比拟为秋雾、冬冰、春雨、夏阳四锁,锁住宇宙四季的门。而想象风解雾、雨化冰、阳返光、地气秋来作比拟开启宇宙钥匙。这种比喻显示出羌族人特别的智慧、幽默,他们对于宇宙万物关系的审美捕捉表述,灵动而极富创作才气。
此外,“妮莎”还追问了自然、祖先的源头,涉及婚庆迎亲、放狗狩猎、做游戏等羌族文化历史方方面面,是多声部史诗形式的羌族百科全书、民俗生活写意长卷。
让远古艺术种子长出新芽
被称为“声音活化石”的藏羌多声部民歌,也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自我更新与突围传播,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但如何让这门古老的艺术,更好地在子孙后代中传承,迸发出新的活力,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在松潘县小姓乡中心校读5年级的共金见措,在学校兴趣班学习了3年的多声部民歌演唱,现在已经学会7首原汁原味的多声部民歌。而教他们的特聘教师,正是泽旺仁青。“这个地方我们的声音要掉下去哦,再唱‘则诺’……”泽旺仁青目前带24个学生,学习藏羌多声部民歌,松潘县小姓乡中心校也是当地少数系统性地开设藏羌多声部民歌兴趣班的学校。
仁青给松潘镇小姓中心校的孩子们上“多声部民歌”课程
不过,这些远古的艺术种子,要在时间的更迭中重新长出新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令泽旺仁青忧虑的是,虽然目前孩子们学会了自己民族的歌曲,但在实际生活中,其实已经没有了自己那时的“唱歌环境”,对孩子们影响最大的,是流行歌曲等带来的巨大冲击。“由于流行歌曲的发声方式和原生态多声部民歌不同,孩子们用嗓或多或少也会受到影响。”为此,他也只能在每周有限的两节课时间里,尽量让孩子们多听多唱。
而另一方面,郎加木、车见牙、“毕曼兄弟”等藏羌多声部民歌的代表人物,把这些古老的歌带到法国、英国、美国、德国等世界各地演唱,受到不少当地观众的认可。泽旺仁青说:“虽然大家听不懂我们唱什么,但台下热烈的掌声,能听出大家对多声部民歌的尊重与赞赏。”
其实,藏羌多声部民歌,只是中国少数民族多声部民歌中的一支。彝族、仫佬族、侗族、壮族、苗族等,也有多声部民歌。刘雯发现,多声部民歌的演唱,同样需要稳定喉头、沉淀气息,这些“学院派”教学中设计的音乐表达技巧,其实在中国传统的多声部民歌中都有体现,因此研究多声部民歌“声音活化石”,也能关照到当下的中国合唱教学。
本文刊于7月10日四川日报第12版、文化副刊《天府周末》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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