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涌
一个好的诗人，他的书写特征必然是既合情合理，耐读耐品，又不落俗套，不比凡响，从这层意义上讲，江油诗人蒋雪峰经由中国书籍出版社推出的《月光推门》是一部好的诗集。这部诗集，由首届鲁奖得主张新泉作诗序，热忱肯定入目入心：“疑心夕照里，那几只箭一般/从谷口射向河面的苍鹰/是某个朝代的某位壮士/比武时，扔出的石子/历史的那一头，响起一片/百步穿杨的喝彩/那壮士也不言语/任由定评者们说了”，笔行至此，张新泉行笔并未停顿，他一语双关地点明：“所谓百步穿杨/就权威地代表了/所处时代的最好功力”。
蒋雪峰书写独树一帜，兼具勇者与智者的特色，他极少像激昂派高调震室，一纸敛光藏锋的质朴温婉，《月光推门》全部选诗均毫不艳羡那类佩金饰玉衬托雍容华贵的琳琅满目，毫不炫耀才华横溢繁华街市的狂喷激情，而是以一种佩笔作剑、简素凝重的骨感书写去跋涉精粹隽永的诗艺长路，他的诗作的格调与诗序作者张新泉亦师亦友归属同类，颇有几分朝向一致地坚毅前行的意气相投，即：擅长排列长长短短的字行讲述精彩故事，好比一个久闯江湖的雪夜归客，拂去两肩飘雪，围炉饮酒暖手，慢慢聊开话题，诉说起坎壈际遇与世道人心。例如《乡野》一诗，蒋雪峰并不轻松地语及家事：“没有水果刀\嬢嬢用菜刀\给我削了个苹果\望着她的额头\我好像觉得\全世界的皱纹\都挤在上面\不走了\\每次见她\我都想哭\总觉得她的苦\是帮我们受的\但她从来不说……”在这里，诗人的风格已见一斑，他在叙事中抒情，而绝非那类一个“啊”开头，接下来便有放无收的信马由缰，不，他绝非俗手，他懂得有节制的收放自如，把情感藏进故事，深如古井。
就诗论诗，蒋雪峰的诗作遣词简练质朴而不落俗套，匠心独运，请读《西昌月》段落“所有的月亮，都融进了这一个\把瑕疵留在大地上\她是月亮的故乡\\从黑暗中脱颖而出的车轮\负载着剩余的黑暗，继续走\天 就要亮”。这样的诗行，令人抛舍不开，读完难免再回眸，再回味——那话中有话、画中有画的戛然而止。《银云》诗人悲欣交集：“银子般的云啊\有多重 有多薄\有多轻 有多远\你带走了我多少亲人\还将带走我\\我们在地上走\没有说你一句不是\银子般的云啊”。这首诗，眷恋与舍割纠缠一堆，寄托与背弃二律背反，宽容与委屈若即若离，带一味泪透纸背的莫名惆怅。《奔命的人》则宛如一支烦恼尘世中聚散无凭的“阳关三叠”，一曰“奔命的人\没有靠山\只有一条命”，以“爹啊娘啊儿啊女啊老婆啊亲戚舅子老表啊”的生死疲劳，去对应“门前的树啊河啊山啊院子里的井啊”的无可依傍，如此背景下的“奔波”令人黯然神伤；二曰“奔命的人\背起这一切\向前奔\想挣脱自己的命”，分明是一场无奈、无助的挣扎，注定无用、无功的徒劳；三曰“奔命的人\从天涯到海角\总会在一个中秋节\拖着剩下的命回家”，这种回盼等于无盼，生之艰难传出弦外之音。诗人的眼光透视表象直达内里，再从深层中释放梦幻般的想象，间或是虚无缥缈的奢望，生之叩问的答案却已隐没“山外山”。
蒋雪峰精于借助一个或一串之末细节炸响一个惊雷，在《喇叭车的喇叭声》中，诗人描绘垃圾车“反复循环《献给爱丽丝》”的音乐，便想到一个个“有心”且“隐身”的人：“是他们中的一个媳妇\没有工作\每天陪着老公上班\坐在垃圾车上\看老公倒垃圾”。读到这里，谁都不愿、不忍听那些“多余的话”。《像一根鸿毛飘过人世》一诗，实质是一段心灵自白：“我要收回对春天的爱\只折一枝梅 我要收回\对你们的爱 只爱你\我将从伟大的路上返回\去给蚂蚁拉架”。他放弃了对“庞大”的奢求或虚妄，悲悯地俯瞰卑微，甘愿选择与“渺小”为伍。《胡茬一根也没有长出来》中，他细腻地勾勒“生命中的暗淡时光”，他注视着长眠在公墓中的父亲的遗像：“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离开\他都微笑着\下巴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三年了\一根也没有\长出来”。父子情深，千言万语，便从一个泪眼观察到的细节中涌冒出来，那是一幅阴阳两隔的亲人的照片，父子相聚的欢愉时光已一去不回。蒋雪峰对自己的诗作，也有过入骨三分的诠释：“如果疼得受不了，用诗歌惨叫一声吧”。
《月光推门》的《后记》里，蒋雪峰道出了自己的诗心、诗骨、诗眼与诗魂：“对世界、人生、历史、宗教的理性思索和作为一个‘人’的追问，是我写作的动力。活着，往前写，成为自己，不成为他们，这是我的宿命。如此一来，这本诗集也就有了有迹可循的个人写作变化的脉络。”诗人有高超的驾驭文字的功力，别致的想象和精心的剪裁，他由近而远的追梦，由远而近的追心，随心所欲地呈现出一种“非我莫属”的独特之美。《二月》的诗思奇绝奇妙：“二月 斧柄抽芽\大地微微暖气吹\燕子被风\剪了一个新造型\柳树也被剪了\老僧自己跟自己下棋\落棋不悔 低头间\对面的山 绿了……”另一首长标题的诗作《2014年8月23日向阳沟听大华吹箫》中，诗人描绘出一幅异趣异景的诗画：“他与这个时代越来越疏远\血肉感情都放在唐宋\现在他通过箫声和诗酒取回来\高古之音释放与万籁俱寂……”在又一首长标题诗作《夜半得诗：献给立春的第二天》诗人绣口妙吐：“爱你的 只有冬天\你把最后的一块冰含在嘴里\恨你的 只有我们\草木永生\我们一去不回”。冬春轮回，死生能轮回吗？终将去，未必终将回，春会再来，多少人不会回来？一首《山水诗》，诗人感触世事苍茫：“山蹲着\成千上万年地蹲着\无动于衷的\看脚下的\一个有一个朝代……”雄山之下，一个又一个朝代趴下，而被一页朝代史章湮没殆尽的一介布衣呢？那些抵御不了的隐匿和遗忘，令诗人心潮，思潮，泪潮。《云岩寺》一诗，作者笔下妙句频出：吟诗的僧人“信仰只有放在放在绝境才能独善”，对云岩寺而言——“为它镀金的却只有一位唐代诗人\只需要一行诗歌；‘樵夫与耕者出入花屏中’”。它们如连接两匹绝仞的晃荡铁链，在云缠雾绕中隐显无数悬念，诗丝一缕每每与苦觅它的人擦肩而过，良机不再，良辰易逝。
蒋雪峰的诗作，带有鲜明的个人标识，宛如一尊耸立江河激流中的磐石，它能抵御岁月滔滔而存在读者的视线中，凸现在记忆中，就像“月光”能“推门”般展示一份雅趣，也带有一股力道。在苍茫暮色中亦不失光亮，不减灵韵，每每给人一睹难忘的享受和欲别难舍的牵念。是的，那些在纸页上虚虚实实闪烁的思锋与佳句，心跳作节拍，血热煮妙句，并经由惊鸿一瞥的瞬间进入万古永恒，无论做人，无论作诗，两相勿忘，两全其美，已抵达物我两忘的“合二为一”。
作者简介
蒋涌，实力派作家、评论家，已发表各类文学、评论、新闻作品近四百万言，作品多次获得全国、省级文学奖项。著有长篇小说《穿云鸟》《荒墟与虹》等，收入各类当代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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