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晓东

半个多世纪前,普普通通的早晨。家里通常是我一个人。父亲在百里之外工作,只有逢年过节,才偶尔回来小住几日。我跟着母亲,长年住在她学校的教师宿舍里……

天亮了,该起床了。看着墙上那些悄悄明亮起来、金灿灿的光斑,我这样告诉自己。

穿衣,下地,洗脸,吃饭。然后,我爬回炕上,抱起枕边那本砖头一样厚的《艳阳天》,开始像模像样地“阅读”起来。所谓的阅读,也只是读字,捡我认识的字读。从封面开始,一页一页往后翻,目录也不放过。

几岁的我,还不认识太多汉字。那本书,除了书名、人名之类,我甚至无法读出、读懂一句完整的话。但每天,我依旧这样抱着它,一遍又一遍,煞有介事地翻着,一边等着母亲回家。

学校里多是男教师。极少的几个女教师,除母亲外,也都是单身,所以没有托儿所、幼儿园。我的童年,至少有小半年的时光,是独自一人,被母亲“圈养”在那间小屋里的。简单的玩具,饼干、江米条之类的零食,应该是有过的,但在我记忆里,都没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印象最深的,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屋,一铺炕,一只枕头,一床被,外加一本厚重的、著名作家浩然创作的长篇小说《艳阳天》。

记忆中,有过一两个玩伴,其中一个叫小丽,也是女孩儿,瘦瘦的,说话慢声细语,走路像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她的年龄,好像比我稍大一点点,已经懂得察言观色了。知道我妈不让我出去玩,但时不时地,她会瞅准时间,躲过大人的监督,隔了我家门前小院简陋的木栅栏,轻声呼唤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叫。对小丽的邀请,我多半是置之不理,实在禁不住诱惑了,才壮着胆子溜到院子里,跟她玩上一小会儿。

很多时候,我会抱着《艳阳天》出去,“教”小丽认识书里面的字:诸如萧长春、焦二菊、小石头、马小辫,等等。我像母亲教我认字一样,用食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点一个字念一个字。小丽一副很乖巧、很认真的样子,我念完一句,她就跟着学一句。

没有像样的玩具,也没有小人书、连环画等儿童读物。这本封面残损、书角卷翘、页面泛黄的《艳阳天》,几乎成了装饰我寂寞童年的唯一亮点。

一天中最快乐、最充实的时光,其实是在晚饭后。母亲洗漱完毕,便和我偎在炕头上、被窝里,给我念几段《艳阳天》,并随机教我认几个字。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就连村民家家都统一配置的有线广播——小喇叭,我家也没有。这本《艳阳天》,是母亲仅有的一本文学书籍,也几乎成了我和母亲所有的“业余生活”,更是我平生接触到的第一本“字典”。我是靠它,早早地认识了许多汉字;而母亲应该是靠它,打发了许多的孤独和落寞,同时又在不经意间,对我进行了文学启蒙。

有时,母亲会把我带到办公室。在老师们备课或批改作业的间隙,不定谁会冒出一句,昨晚看《艳阳天》,一直看到几点钟才睡觉之类的。这就免不了引起一阵讨论,免不了从文学的角度对小说中某个精彩片段、劳动场景、人物对话,加以剖析一番;同时,对这部小说的作者浩然的创作水平,发出由衷的赞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到精彩处,个个眉飞色舞,笑逐颜开。

我依旧清楚地记得,在一次类似的谈论中,母亲提及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大概意思就是在什么情境下,大脚焦二菊说了一句什么话。母亲一边叙述,一边起身离开座椅,牵着我的手,很入戏地模仿起“剧中人”的对话,引得满屋子笑声朗朗。当然,母亲自己也早就乐得直不起腰了……

岁月匆匆。昔日的人和事,都渐行渐远了。而今,每每忆起童年,多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唯有跟书相关的几处场景、几个细节,刻在记忆深处,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