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原创曲艺音诗画《伊莎白》：从“文艺轻骑兵”到“大兵团作战”｜天府周末·封面

川观新闻记者 余如波

1915年12月15日，加拿大一对夫妇的长女在成都呱呱坠地。她在华西坝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1938年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硕士毕业后，回到中国，在西南和华北地区从事人类学、社会学调查研究。这一待就是一辈子。后来，她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工作半世纪之久，为新中国培养了大量外语人才。2019年9月17日，她被授予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勋章”。

这就是伊莎白·柯鲁克一生的故事。在她诞辰110周年之际，这位传奇女性以一台“大型原创曲艺音诗画”的方式回到了出生地成都。为了精彩呈现她的故事，10余位国内顶级曲艺名家同台献艺，10余种全国具有代表性的曲艺形式汇聚一堂。

继9月16日在京成功首演后，12月25日、26日，由中国曲艺家协会、四川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联袂打造的大型原创曲艺音诗画《伊莎白》，在成都演出3场。

曲艺的艺术风格“短平快”，常被称为“文艺轻骑兵”，《伊莎白》却是曲艺界少有的“大兵团作战”。作品还融入了交响乐队、多媒体视觉艺术、AI技术等元素，让传统曲艺与姊妹艺术、当代科技碰撞出新火花。

《伊莎白》开场，纱幕上显出英文“I am grateful to my parents for having born me in China”，晚年伊莎白的中文画外音响起：“感谢父母把我生在中国。”北京首演结束后，伊莎白之子柯马凯上台接受采访时，同样说：“感谢父母把我生在中国。”几代人的中国情缘，都凝聚在这部作品里。

12月23日，四川大学华西校区志德堂，《伊莎白》部分主创和演员来到这里，参观华西加拿大学校陈列。1924年志德堂建成之初，曾是在川加拿大子弟就读的学校，1915年出生的伊莎白在此度过了童年时光。

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伊莎白》总编剧吴新伯拾级而上，仔细观看那些写满岁月风尘的老照片和珍贵实物。“到了华西坝，我觉得豁然开朗。”他说，原来只是通过创作过程逐渐了解伊莎白，此次采风、参观、学习，了解了整个时代，了解了“伊莎白为什么会成为伊莎白”。

12月23日，《伊莎白》主创和演员到四川大学华西校区采风（四川省曲艺家协会 供图）

2024年11月，在中国曲协的一次会议上，吴新伯接到《伊莎白》的创作任务。202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伊莎白不仅与中国革命同频共振，还在新中国成立后，见证和参与了中国的建设、改革事业，展现了一位国际友人对中国人民的深厚情谊与坚定信念。

当时，吴新伯对伊莎白的认识仅限于两点：“友谊勋章”获得者，一位高寿的百岁老人。这也是很多曲艺家面临的共同难题。“说实话，一开始对这个人物确实不了解。”来自山西长治的长子鼓书艺术家刘引红，承担了第三幕的部分表演任务，直到2025年夏天拿到《伊莎白》剧本，进行二度创作，她才通过查资料逐渐熟悉伊莎白。

刘引红表演长子鼓书《情系十里店》

中国曲协提供素材，艺术家们查阅资料，大家迅速建立起对伊莎白的初步印象。2025年初，知名艺术家黄宏受命担任《伊莎白》总导演兼总编剧，首先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伊莎白的照片，“觉得她很美丽。”尤其是在河北十里店，她骑着马走在农村，一张西方面孔与一身中国军装，形成强烈反差。

为了进一步“由表及里”，四川作家谭楷的《我用一生爱中国：伊莎白·柯鲁克的故事》成为大家的必读书。“拿到这本书，对我来说如获至宝。这么多故事，这么多细节，这么多感人的内容，我们开始做剧本提纲。”吴新伯说，加上后来与更多知情人士交流，大家渐渐有了一种“幸福的烦恼”：资料越来越多，如何才能把伊莎白的一生，浓缩在两小时的演出内？

主创团队希望有所突破。黄宏说，一般的传记式写作手法，要么顺时针从小写到老，要么逆时针从老写到小，《伊莎白》不妨采用两端叙事，例如从100天和100岁的两张照片出发，向中间靠拢。“年轻人对未来充满幻想，老年人对过去充满回忆，这就变成了两个人的对话。”

从2025年2月16日第一次主创会议，到9月16日北京首演，中间只有7个月时间。其间，中国曲协联系伊莎白家属，安排主创团队进行了一次“家访”。

在《伊莎白》的演出中，轮椅成为重要的道具

黄宏记得，伊莎白家住一个普通的三室一厅，没有电梯，家人沿着楼梯架设了一条轨道，方便轮椅上下。柯马凯特意叮嘱主创人员，不希望作品搞得太“肉麻”，不要无限地上价值。“我从他的儿子身上能够了解到伊莎白的气质，她为什么低调，为什么不张扬，这跟她做人做事是直接相连的。”

主创团队由此定下作品基调：重在叙事，在讲述过程中逐渐走近伊莎白，把她对中国的感情更内敛、更真诚地表现出来。

黄宏的脑海中闪现出4个词组：“洋娃娃”“美姑娘”“女学者”“白发娘”，“每个篇章都带‘女’字。”后来，为了更准确地表现这位国际友人对中国的情感，《伊莎白》的4幕最终定名为“生在中国”“爱在中国”“心在中国”“留在中国”。

“成都辣，成都香，成都麻哈，成都烫，川牌摆起了龙门阵，摆出了安逸好时光……”《伊莎白》第一幕开场，四川清音艺术家、岳池县文化馆副馆长罗捷唱响《童年华西坝》，浓郁的川味扑面而来。

传统曲艺表演，舞台往往十分简单，一个麦克风、两个碘钨灯，所谓“照亮了、听响了”就行。9月16日北京首演时，罗捷身后却很“热闹”，不仅有AI生成的华西坝街景作为背景，还有庞大的管弦乐队为她伴奏。

罗捷表演四川清音《童年华西坝》

“《伊莎白》这个题材很独特，过去我们没有接触过。”黄宏说，传统曲艺更擅长故事新编，从一个新的角度讲述大家熟悉的故事；《伊莎白》却要求原创，且故事主人公是从事学术研究和教育工作的国际友人。

守正创新，势在必行。

“第一要国际化，第二要本土化，两者结合才能拉开更大的空间。”黄宏说。针对“守正”，首先要抓住曲艺的“根”，主创团队根据伊莎白的生活、工作轨迹，以当地特色曲种进行演绎。例如，伊莎白出生于成都，早年奔走在四川、重庆地区，《伊莎白》便选用了四川清音、四川扬琴、四川评书、四川金钱板4个曲种，表达川渝人民对她的情感。湖北大鼓、陕北说书、京韵大鼓、长子鼓书、苏州评弹等曲种也加入表演，共同演绎伊莎白的传奇人生。

张徐、谢赤非、任俊松表演四川金钱板《觉醒巴蜀路》

大家意识到，创新要有“根”，必须要“站稳”再去发展。“我们首先按照传统曲艺的模式来做。”吴新伯除了担任总编剧，还与青年演员陆锦花合作，在第四幕中表演苏州评弹《抉择南海山》。“我们的评话、弹词都是原汁原味的，我就是一身长衫一个人说，陆锦花一个人弹琵琶唱。”

但是，做着做着，主创团队觉得“不够了”，偌大一个舞台，传统曲艺表演形式有点“空”。“所以做成了‘曲艺音诗画’。”以音乐为例，黄宏介绍，《伊莎白》探索了民族乐和管弦乐的结合。传统曲艺，基本是根据演员的拖腔拖调伴奏，管弦乐通常有严格的节奏和卡点，需要相互适应。“首先尊重曲艺，例如一段四川清音出了小样，我们才给编曲进行配器和演奏。”

在表演形式上，《伊莎白》也有独到之处。曲艺包括说、学、逗、唱，主创团队把一部分“说”，从评书形式转变为读书，邀请资深媒体人杨澜担任讲述者。杨澜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她和父亲都曾是伊莎白的学生，且长期作为主持人，对曲艺也不陌生。她的讲述，如同“进入角色的主持”，既为《伊莎白》增添了知性，也符合主人公的气质。

资深媒体人杨澜担任《伊莎白》讲述者

在演出细节中，创新更是随处可见。

罗捷说，四川清音原本是站唱，《伊莎白》却有一些戏剧表达的成分，要求表演者小范围走动。“这对气息是一种挑战，也是很大的突破。”其中一段由于要表现遭受日机轰炸，她甚至还得趴着唱，有人开玩笑称她为“趴派清音”创始人。

“以前曲艺表演都是单打独斗，在《伊莎白》里，大家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湖北省文联副主席、湖北大鼓艺术家徐宁没想到，他在《伊莎白》中登场，竟是从舞台下方随音乐缓缓升起，演出服也从传统的大褂换成了中山装。“曲艺是一种很小的艺术，但是这次演出让我很自豪。我们曲艺人也可以登上非常大的舞台，给观众带来心灵的震撼。”

长期以来，曲艺被各种表演舞台和艺术形式吸收、运用，为什么不能以姊妹艺术手段丰富曲艺？“曲艺界不能闭关自守，我们要开阔胸怀，敢于迎接这种挑战，敢于运用这些东西为我们服务。”黄宏说。

《伊莎白》在京首演后，获得曲艺界和评论家高度肯定，“守正不保守、创新不越界”成为许多人的一致评价。

“中国故事需要艺术讲述，而每一种艺术都必须找到讲述中国故事的时代语汇。”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副主任胡一峰表示，作品中一切看似矛盾甚至格格不入的艺术元素，在策划和创作者的艺术构思下兼容并蓄、携手共进，展现出动静相生、庄谐互辅的艺术效果。

在黄宏看来，《伊莎白》体现了当代曲艺人对事业的追求，是一次行业领域真实而负责任的方向性探索，“这个是特别难的。”

挑战很多，方言是其中之一。曲艺的艺术表现力，在一定程度上植根于方言，如果脱离这一根基就没有“味”了。但是，要让全国各地观众都能入戏，《伊莎白》主创团队认为应该淡化方言，让大家都听得懂。

吴新伯表演苏州评弹《抉择南海山》

吴新伯就碰到了这个难题。苏州评话采用吴语方言表演，吴新伯短短4分16秒的演出，既要让大家听出来是苏州评话，不同于四川评书和北方评书，又要让全国各地的观众能听懂，对他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于是，他一方面运用苏州评话的大量技巧，一方面改用“苏州味普通话”，“好像是苏州话，其实是普通话。”这样既保留了曲种特色，又与整个作品协调。

在《伊莎白》第二幕“爱在中国”中，四川评书艺术家、重庆市曲艺团一级演员袁国虎承担了《情定泸定桥》的创作和表演，讲述伊莎白与大卫·柯鲁克结缘的故事。袁国虎的纠结是如何用曲艺写好爱情，“说了这么多年评书，谈恋爱倒是说过，但从来没说过接吻，而且是外国人接吻。如果说得不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根据“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创作原则，袁国虎参考“二桃杀三士”的故事结构，虚构了3个小朋友在泸定桥向伊莎白要糖吃的情节，后续又从孩子们的视角带出大卫向伊莎白求婚的场景，显得十分自然。“在整个情节的衔接过程中，我要怎么进入这个桥段，又把他们两个人具体的恋爱过程呼应起来，在创作中，大家群策群力，不断地修改、打磨。”袁国虎说。

曾晓利、唐瑜蔓表演四川评书·四川扬琴《情定泸定桥》

很多观众对《情定泸定桥》印象深刻，还在于其面貌一新的曲艺形式。四川扬琴原本是坐唱，主创团队将其“洋化”，不仅改为站唱，还带上了一定的歌剧表演特色和状态。黄宏说，经过这样一番转化，扬琴也呈现出明亮、明朗的艺术风格，其表现力不输于一些歌剧作品。

伊莎白的人生历程与四川关系密切，《伊莎白》创作和演出同样饱含四川元素。其中，前3幕的开场篇章均由四川曲艺家担纲，分量十足。他们觉得，无论艺术形式如何创新，最终还是要讲好故事、传递情感。

参加演出的成都大学音乐与舞蹈学院音乐教育系副主任曾晓利说，伊莎白为中国人民付出的爱，值得感恩和崇敬。“尤其是她出生在成都，使我们的创作更多了一份亲近，就像与身边的老奶奶对话一样亲热。我们也希望通过《伊莎白》，把这份爱传递得更远，温暖更多人。”

在作品进一步打磨上，结束华西坝采风的吴新伯，已经有了新想法。在他看来，《伊莎白》刻画了伊莎白的一生，但她其实是一大群人中的一员，他们共同体现着历史的宽度和厚度。“现实生活往往比舞台更生动，更抓得住人。他们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热爱，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如果还有时间调整的话，相信主创团队会想办法补充进去。”

（除特别说明外，图片均由中国曲艺家协会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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