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仓库的温度
这间仓库,静默地倚在老屋旁,守着一条窄窄的村路。白墙,灰瓦,模样是再普通不过的。若在往年,大门上大抵会贴着粗红的“招租”二字,将一个家庭一份实在的收益,妥帖地锁在屋里。而今,它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位卸了甲胄的老兵,披着灰瓦的斗篷,守着一段被时光磨亮的岁月。我推开门,纸张墨迹的苦香与微尘的干燥,交织成一股熟悉的气息,将我裹进回忆里。这,便是我的“藏宝室”了。
150平方米的空间,算不得阔大,却足以安放我的半生。目光所及,是林林总总、堆积如山的书籍、报纸与杂志。它们一排排、一摞摞,从墙角一直蔓延到屋中央,像连绵的丘陵。随手抽出一本,泛黄的纸页上,那密密麻麻的铅字,或许是我某年某月一篇稚嫩的报道;再翻开一册,那精心裁剪下来的文章,又记录着我对某段乡野传奇的痴迷。自1987年做宣传干事算起,我近40年的光阴,仿佛都压缩、沉淀在这方寸之间了。它们是我的城池、我的营垒,是我用文字一点一点垒起的精神故乡。
然而,这故乡也曾面临流离失所的窘迫。记忆里,家里的书架早已不堪重负,墙角、床底,甚至饭桌的一角,都曾是我手稿、书籍的临时栖身之所。妻子平贞弓着腰,像挪动易碎的瓷器般,将那些纸页从各处一一请出。口里虽不说什么,但那神情中的无奈,我是懂的。这些文稿和书籍的存放,于我成了一个大问题;于这个家,又何尝不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呢?
那时节,这间临街的屋子,正由镇上的租客用着,每年稳稳地送来一万元的租金。在咱们农家,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可能是十亩稻田的化肥,是儿女过年的新衣,是灶台上熬出油星的腊月鱼汤……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妻子早已悄悄有了她的打算。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傍晚,她坐在昏黄的灯下,一边缝补着衣裳,一边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对我说:“那间房,咱不租了吧。”她针尖在鬓角蹭了蹭:“你的字纸比铜钿金贵。”我愕然抬头。她停下手中的针线,看着我,目光里是一种朴素的坚定:“你那堆‘宝贝’,总得有个像样的家。一年一万块是不少,可买不来你的心安。咱收回来,收拾收拾,给你用。”
她说得那样平静,仿佛在商议明天早饭吃什么。可我知道,这个决定背后,是她将一笔看得见、摸得着的财富,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我的妻子,谁不晓得她是个顶勤俭的人。平日里,一分一厘都算计着花,对自己近乎吝啬。菜市场里,为几毛钱也能和菜贩温和地争上半天;一件衣裳,穿了又穿,领口都磨出了毛边,也舍不得丢。就是这样一个“爱财”“吝啬”的农家妇女,却愿意为了我那虚无缥缈的精神世界,毅然舍却唾手可得的一万元。
后来,她果真婉拒了租户,又取出我们多年的积蓄,花了3万多元,将这屋子彻底修葺粉刷。当屋子焕然一新,当第一个书架稳稳地立起来时,我看着她额上细密的汗珠与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明白,她收回的,何止是一间房,她是在这烟火人间里,亲手为我筑起了一座精神的堡垒。
如今,这间位于芜湖之畔的仓库,早已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藏宝室”,不知从何时起,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农家书屋”。八个高大的书架整齐地排列着,不再是当初那般杂乱的模样。书也分了类,新四军的红色历史、传统文化典籍、党建理论、文史哲学,乃至经济法律、政治军事,竟也洋洋大观。我还特意设了一个专柜,陈列国家领导人的著作。
这里成了我的艺文工作室,也成了村里男女老少一个新的去处。午后或傍晚,常有三五村民踱步进来。起初或是好奇,看看便走;后来,有人开始静静立在书架前,一待就是半个下午。也有学生娃娃,放了学便背着书包跑来,借两本童话,或是科普读物,坐在角落的小凳上,看得入迷。还有些人家,受这风气影响,也订起了报刊。沙沙的翻书声,渐渐取代了牌九的脆响,知识像春夜的雨,悄没声地渗进泥土。前些日子,还有几个在外读了大学的年轻人回来,说受到这书屋的“刺激”,要留在乡里,用学来的知识搞生态农业,振兴家乡。听着他们意气风发的谈论,我望着这一屋子的书,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此刻,我站在这温暖的书屋中央,四周是无声的浩瀚书海。这间仓库,早已没有了丝毫的仓廪之冷、库房之寂。它的温度,不在于季节的流转,而在于一个妻子沉默而热烈的支持,在于无数求知者目光点燃的星火,更在于一个时代里,寻常人家对精神世界日益珍重的守望。这温度从掌心漫到心尖,最后焐热了整片乡土。
中国文化报•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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