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纯荣
在山中行走,翻过一道山梁,穿过一片丛林,背湾处总会出现一两户翠竹掩映的人家。随着贸然闯入者惊起一声狗叫,邻近院落里,吠声接力般此起彼伏,仿佛一颗石子掷入宁静的水塘,转瞬间,涟漪便在山塆间荡漾开去,空气中的颤动亦如波纹般经久不息。
这是巴河流域插旗山中一个普通的村落,房屋散落于山间河谷,白墙灰瓦,质朴宁静。放眼望去,群山连绵,满目苍翠,一条细若游丝的溪涧挤出山的缝隙,若隐若现地流过村前山谷,最后汇入那条丰沛而秀美的巴河。
近年来,随着乡村振兴的推进,一条条水泥路早已通达家家户户。这次进山,为了欣赏美景、呼吸山野气息,我们特意舍弃车辆,选择步行。借一条野草丛生的石梯路爬坡上坎,远远便望见几棵高大的柿子树、核桃树,守护着依山而建的农家院子。受地势局限,一小片平地容不下所有屋舍,院后坡地分布着一些由石坎撑持起来的砖瓦房。当然,这些民居多已翻修一新,外墙亮堂而时尚,只剩下几堵暗褐色的老土墙夹杂其间,就像时光尚未缄口的淳朴诉说。
时值初冬,山中雾重霜冷。阳光照射下,经霜的白菜愈发葱茏。走到第一户人家院墙外,一只半大黄狗察觉动静跃上院坎“汪汪”吠叫。当我们走近并轻声呼唤,它的尾巴却又摇得颇为欢快。见它如此温顺,我蹲下身子试着伸手,想要摸摸它的头。黄狗也不避生,低头用鼻子蹭了蹭我的手便转身走向小院。
院里青石铺地,干净清爽,两层砖瓦楼房的外墙和屋檐下,挂满金灿灿的苞谷棒子。一位老人坐在阶沿的长条木凳上,手拿篾刀修补竹篾背篼。面对三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老人放下篾刀腾出手来,招呼我们进去坐坐。从老人手中接过粗瓷茶盅,我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行走山路的疲惫立时烟消云散。
老人姓蒋,虽年过七十,却精神矍铄。老伴一早就坐农村客运车下山赶场去了,留了他一人看家。老人膝下儿女都已成家,或嫁到山下镇上,或在城里买房扎根,或在外省务工打拼,各有各的琐碎和奔忙。
“我们也出去过几年,在农村住习惯了,现在哪都不想去。”老人微微笑着,摸了摸小黄狗凑过来的头。由于他家位于村口,一旦有生人前来,小黄狗总会发声警告,整个村子的狗随即响应,让这套独具特色的“报警系统”继续发挥作用。
从实施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这几年,国家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和物力,使乡村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硬化路进村入户,水电气通达万家,5G信号覆盖到位。基础设施、吃穿住行的全面改善,让久居深山的偏远村落不再封闭。只因青壮年常年在外,偌大的山村难免显得空寂。好在还有这些猫猫狗狗亲密无间地陪着,时不时制造一些动静、增添几分生气,一定程度地消解了乡村的寂寞。
小时候,我家养过好几只这样的土狗,印象最深的是一只特别通人性的大黄狗。我在乡里小学读书那几年,每天早上它都要送我一程,下午放学时,它便早早迎候在屋后山梁上。后来,我去父亲工作的镇上读初中,过上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即便如此,每当我沿着村前山塆走向家门,它照样飞奔着赶来接我,那股子亲热劲儿并不因时日久隔而有所减退。
直到又一个周末,我走在回家的石梯路上,像往常那样大声唤它,并吹起嘹亮的口哨递信,可无论我怎么呼唤,始终没有看见那道兴高采烈飞奔而来的黄色身影。等我回家才知道,它已失踪数日。尽管母亲对农活看得很重,她依然抽出一些时间,找遍沟沟岔岔,问遍邻里乡亲,遗憾的是最终没能出现奇迹。
那之后,我时常梦见大黄狗乖巧的样子、温顺的眼神。它那清脆的吠叫声,总在耳边反复回响,令我情难自禁。
“这些狗啊,硬是比啥子都机灵,比人还重情义。”蒋大爷一边说,一边又伸出手去摸摸小黄狗的头,小黄狗也蹭蹭他的手予以回应。闲谈间,老人说起村里另一只狗的故事。那也是一只特别忠诚的黑狗,和家里的娃感情特别好,时常形影不离。后来这个娃初中毕业去了广东打工,却好些年不见回家。黑狗便常常跑到门前的泡桐树下等他,直到去年春天老得走不动路了,在一个阳光惨淡的下午,再也没有醒来。
听着老人的讲述,我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发出隐隐的刺痛。恍惚间,那只黑狗和我家大黄狗的身影渐渐叠印、交错,那么清晰,又恍如梦境……
不知不觉,雾气完全消散,阳光倾洒下来,给群山和院落披上一件暖意融融的外衣。田里的白菜、院旁的竹林,都在阳光下舒展枝叶,空气里也多了几分暖意。由于还有几个联系户需要走访,不能久留,我们只好起身告辞。蒋大爷将我们送出院门,热情欢迎我们再来做客。小黄狗则使劲摇着尾巴,嘴里发出欢快的“呜呜”声,似乎也在说着道别的话。很快,邻近村户的狗叫声接二连三响起,静寂山塆一下子又变得热闹起来。
一路犬吠,指引着行走的方向。回头望去,蒋大爷还站在门口朝我们挥手,小黄狗还在阶沿上使劲摇着尾巴。和暖的阳光,淳朴的老人,忠心的狗狗,与我们的笑容一起定格,成为这个冬日一幅温暖而恒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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