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川
车过成都平原
故乡的空气，总在酝酿铅灰色忧郁
白雾笼罩低缓的丘陵
浆果藏在白纸片中喘息
一丛丛狗尾巴草昂着脖子，兀自摇曳
在这个草船借箭般的冬晨
土壤裸露紫红色伤口，一如父老的倔强
黑瓦遮掩不住旧土墙
刀茅与芦苇丛中，蝴蝶不再追逐
这白雾洗刷益州大地，洗刷我的胸腔和
略微变型的口音。
水稻已被集体剃头，水田沉默
而青菜、菠菜野性：这些绿油油的生命
有妇人背缠着小孩，走向田埂浓雾深处
如此鲜活，如此陈旧——
晃过我归乡时短暂的停留
拜谒三苏祠
穿林打叶的潇潇风雨
领我过眉山。
两棵银杏一古榕，如三父子挺立
在您旧院，我采摘竹梢新鲜的鸟鸣
门前荔枝红如故交，而一丛丛枯荷
分明是禅定的家丁与弟子
捧一口千年古井水，想与您握手
并旁黄荆树让人心颤。想程夫人如何采桑养家
如何执荆条为尺，划出您一生的漂泊
“不可居无竹”——先生训在耳
从徐州放鹤亭到杭州苏堤，我追了一路
如今才敢站在这老宅，喊声老乡
问贬谪的瘴烟，怎么催吐出
那么多的诗文，书画与哲思
此刻，您仍斜坐于浣笔石上
一任岷江东去，微笑不语
却让整座眉山城，替您开口
月季占领的村庄
不同牌照的汽车，大老远赶到村头停泊
一浪高过一浪的月季花海
摇晃我们的眼睛
多么熟悉的村庄，古井、堰塘仍在
鸟鸣跟乡音，紫色土壤一样亲切
多么陌生的田野，玉米、小麦们
世袭的领地，已被满山的娇艳占领
我曾在加拿大布查德花园流连
惊叹于主人对一座废弃矿场的改造
昔日荷锄劳作的大伯大婶
在我眼前月季花般灿烂
让我羡慕：有一种热爱
在崭新的水泥田埂路蔓延
此刻，在一丛手机闪耀的汉服唐装里
东晋的陶渊明，竟也微笑招手
乙巳中秋，陪父饮酒
揣一把钱塘的弯月，千里奔袭
只为今夜，借用嘉陵江上空
那轮皎洁的探照灯——仔细搜寻
父亲头顶，提前降临的雪花里
残存的几缕春色
此刻，皱纹已侵占他双手、脸庞
侵占他走过的所有阡陌
（那些路上，还散落着为我泥捏的童年）
糖尿病，让筷子在满桌香气前
变得迟疑。他频频抱拳说“饱了，饱了”
待宾客散尽，他习惯性起身
“这个能打包，那个还能吃”
声音低缓，像熟悉的晚风拂过稻穗
不再问我的前程，只反复揣摩
孙儿唇齿之间的晴雨
朋友圈的月亮正被反复抛光，而我
所有酝酿的告白都沉进杯底
唯余瓷勺碰碗时，那小心翼翼的
清脆回响的颤音
西部小城
整个街道像铺了一层红油
火锅的味道还在舌尖打麻
你拐过一道弯，就像拐过尘世的A面
眼前是县医院、花圈店、棺材铺
背竹篓的妇人，把县城的薄雾拨开
相似的背兜里，摇晃着你的童年
年迈的父母，安置在小区的5楼
每天下楼晒太阳，买一些新鲜的果蔬
那些李子、桃子，捆扎好的蔬菜刚从
几十里外的农田晨露里逃跑出来
摩托车、出租车、搬家大卡车，轮番
与老年腰鼓队把鸟雀轰出树梢
数十年，这乱哄哄的街道
你小心穿行——
避开危险，找寻一些生活的必需
恍惚间，这些声浪像大海泡沫一样浮起
要淹没来路和归途
踟蹰在路灯下，你眼眶
有些雾气慢慢升腾
作者简介
崔子川，本名崔砺金，原籍四川，现居杭州。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协会员。诗歌散见《诗刊》《扬子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潮》《诗林》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月亮与烟火》等作品集7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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