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余如波
这是一个直面死亡的艺术展览。一些参展作品,源于父母、亲人、宠物的离世;一些作品材料,来自逝者的衣服、药品等遗物;一些创作灵感,来自与死亡息息相关的呼吸机等医疗器械,或者对传统文化中生命观、死亡观的再思考。
这又是一场跨界融合的艺术展览。展览的学术支持,是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教授景军;两位策展人和众多创作者,来自艺术、人类学、社会学、医学与社会工作等领域;参展作品,涵盖影像、装置、绘画、互动媒体与文献等多元形式。
近日,“将死亡带回生活”展览在时代美术馆·成都馆举办,29位创作者共同探讨“与死亡共处”。展览由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医学社会学研究中心发起,2025年6月在北京展出并获得广泛关注。
“将死亡带回生活”概念,来源于2022年《柳叶刀》死亡价值学术委员会发布的同名报告,提倡重新思考临终关怀与死亡的社会态度,强调临终时光应被视为生命的一部分。展览以衰老与死亡为核心议题,促进对临终关怀、安宁疗护、传统文化下的生死智慧等议题的探讨。

“将死亡带回生活”展览成都站现场(时代美术馆·成都馆 供图)
展品表达的是什么?
多种表现方式,探讨如何面对死亡
展厅的一角,一件底部3米见方、高5米的综合材料作品引人注目,由艺术家朱成创作的一系列椅子雕塑堆叠而成。这件《千席祭·虚位以待》,其原型石刻多见于宋代墓室,空椅代表未亡者的位置。
在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朱成不仅从事创作,还收藏了古代大量石刻。“事死如事生。死亡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世俗生活。”朱成说,在巴蜀古代石刻中,人们通过栩栩如生的图像,例如“妇人启门”“虚位以待”“升仙图”等,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以便死后亦能继续过世俗中的美好生活。
朱成认为,这是古人的一种智慧,即美学智慧。“中国几千年的丧葬文化,就是‘死而得其所’的动态过程。我用作品和这些解读呼应展览的主题——‘将死亡带回生活’,是最贴切不过的一件事情。”

朱成的参展作品《千席祭·虚位以待》(余如波 摄)
包括朱成在内,29位创作者从各自角度出发,以影像、装置、绘画、互动媒体与文献等形式,共同探讨如何“与死亡共处”。
一些作者用艺术的方式,记录了亲人的故去,以及由此引发的情感反应。朱鑫的参展作品《我把坏掉的我修好了》,由不同尺寸的21幅布面油画组成,来源于2018年父亲因癌症离世后,借助回忆、梦境、朋友支持的“自我修复”过程。用朱鑫的话来讲,这几年的自己,“就像是一座原本破旧不堪的房子,被拆到一半,又开始重建、加固,刷上新的墙面。”
1994年出生的朱鑫,拥有幸福的童年,“幸福到足以支撑自己去面对整个人生,即使是死亡。”尽管是一个沉重的主题,作品色彩却十分艳丽,“经历过真实的痛苦后,我一直沉浸在‘小时候最初看世界的眼光’这一感受维度里。所以,我的画开始变得五颜六色。”
莫倪健的作品《未命名》,记录了一场长途奔赴。今年夏天,他驾车从河北燕郊出发,回到新疆乌鲁木齐,在母亲墓前待了一晚,并用摄像机记录了整个过程。“在旅途中,我尽量将自己从焦灼的状态里放松下来,享受所见的过程。”行至中段,他临时起意,去了母亲非常思念的老家甘肃临泽,从老房上锯下两节枣木,带回新疆,固定在母亲墓碑前两侧的石柱上。
参与创作的不仅有艺术家,也有学者、医护人员和社会工作者。在美剧《绝命毒师》中,一位普通的高中化学老师确诊癌症,景军注意到医生如何将诊断结果告诉他、他又如何将这一情况告诉家人的过程。
“这给我一个很重要的启示。我们发现,在中国电影里,关于说还是不说、治还是不治的讨论是非常多的。”景军与艺术家涼云合作,将它们剪接成一部15分钟的影像作品《要不要告诉TA?》。
他们的目的,不是给出家庭医事抉择的具体答案,而是进入中国一个个家庭面对死亡与疾痛的典型场景:如果是我,我希望得知实情吗?怎样的告知,我是更能接纳的?

景军与周雯静合作完成的《给自己开药方》(时代美术馆·成都馆 供图)
景军参与了5件作品的共创。他与策展人之一周雯静合作,完成了《给自己开药方》:9个抽屉摆在展厅里,里面是来自不同城市、农村9个家庭的常备药。
“社交媒体也有批评,说这算是什么艺术?”但现场更多的是共鸣。此前在北京展览时,就有观众一边看一边分析说,这个抽屉是一个老头的药,那个抽屉是一个妇女的药,甚至有人看着这些药盒掉泪。
策展的初衷是什么?
普及生命教育,艺术学术双向奔赴
作为一名社会学者,景军对死亡的关注由来已久。
早在2016年,景军就与人合作,针对国内近800名癌症患者的末期生命质量进行问卷调查与数据分析,并收集了50份访谈资料。2021年起,他又带领研究团队,联合多所高校师生开展实地调研,收回200余份问卷与246份关于临终关怀的访谈资料,并通过医务人员了解他们对“生前预嘱”的看法。2023年初以来,团队进一步收集了155份临终关怀叙事文本。
这并非孤例。近年来,在国内人文、社科研究领域,“死亡”渐成热门议题,还有不少高校开设了生命教育的相关通识课程。
景军认为,在中国社会老龄化速度提升、意外死亡和非正常死亡减少的同时,癌症等慢病逐渐成为影响国人死亡质量的重要因素,认识死亡迫在眉睫。

展览学术支持、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教授景军在开幕式上(时代美术馆·成都馆 供图)
例如,临终关怀涉及“尊严死”问题,即尊重死者的尊严和主体性。这个概念把死亡的重要性建立在个人的主体性上,“我”的处置权跟别人没有关系。
但是,景军提醒,在中国,假如一个人的父母要去世了,子女会问父母的意见吗?“可能问的比较少。”他在调查中发现,作为患病的父母,越有可能选择保守治疗甚至退出治疗;作为子女,越有可能希望全力救治。
景军觉得,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死亡问题在中国已日益成为一个需要被重视、需要被面对的问题。因此,他从过去的养老研究逐渐转向死亡研究。然而,尽管景军并不惧怕死亡,成天琢磨关于死亡的学术文章,社会公众却很难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和忌讳,甚至他的相关论文都难以发表。
艺术的出现,带来与学术双向奔赴的契机。

“将死亡带回生活”展览成都站现场(余如波 摄)
“将死亡带回生活”的另一位策展人岳明月,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研究生。大约两年前,她和周雯静开始参加景军的社会学课程,其中一门就是死亡社会学。
“我们长期关注身体,都有涉及生育和死亡的作品,这样的议题是非常触动我们的。”两人惊喜地发现,原来在社会学研究中,对于死亡的讨论已经如此广泛,却不为大众所知。
随着与景军的交流越来越深入,她们开始策划一些小型展览,尝试在社会学学术活动中介绍自己的艺术创作。
“从创作到展览到传播,最终带来有实质意义的社会行动,形成一种艺术的社会介入。”周雯静意识到,艺术对社会是可能具有“行动能力”的,“将死亡带回生活”的策展初衷由此而来。
景军觉得,要普及生命教育、死亡教育,让更多人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不能只靠一些老生常谈的概念和话题,还得提升语境的新意。“展览就是用艺术语言讲述这件事情,它是一种视觉语言,跟文字语言、逻辑语言是不一样的。”
他认为,在一件艺术作品面前,不同人的感知和理解不同,焕发出来的想象和潜能也不同,这就是艺术的魅力。
未来的目标是什么?
更多了解死亡,就会更多了解生命
将《我把坏掉的我修好了》带到展览时,朱鑫心里并没有底,觉得作品偏向个人叙事,担心观众没有共鸣。没想到,展览带给她很多惊喜,“一位陌生观众含泪拥抱我的妈妈,告诉我的妈妈她很棒。”
朱鑫说,母亲对父亲的想念很“写实”,每每提到他都会红了眼眶,会选择在他的生日、忌日做一桌他曾经喜欢的饭菜,也会在扫墓的时候带上他喜欢吃的水果。只是,死亡一直是朱鑫家里很难平静探讨的一个话题。“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来看过展览后的她,惊喜地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不同的方式面对死亡,并且每一种方式都是被尊重和接纳的。”
这也是景军对“将死亡带回生活”展览的期许:打破一种根深蒂固的禁忌。“死亡,这一字眼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常被避讳,仿佛轻启此音,便足以引来忧伤与惊惧。”景军说,此次展览试图直面死亡,不是为了惊世骇俗,而是为了将死亡解释为生命的编码组合和活着的意义延续。
往大了说,死亡,作为生命的一部分,早已渗透进人类历史的每个角落,它不仅是生理的终结,更深深嵌入社会、文化与生态的结构中。因此,关键在于:我们如何面对“死”?如何更深刻地理解“活”?
“将死亡带回生活”参展作品尝试给出解答。

“将死亡带回生活”展览成都站现场,左为王之纲作品《骷髅幻戏图》,右为朱鑫作品《我把坏掉的我修好了》(余如波 摄)
《骷髅幻戏图》是南宋画家李嵩的作品,画中大骷髅以提线木偶的方式,操纵小骷髅作招手状,引来小孩子伸手互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信息艺术设计系主任、新媒体演艺创新研究所所长王之纲,选取其中“骷髅悬丝”的部分进行数字化转化,通过交互技术,让观众用肢体操控骷髅。此前在北京展览时,有人认为这件作品过于“刺激”,可能引起观众尤其是小朋友的恐惧。没想到,它却成了最受孩子们喜欢的一件作品,大家争相与之互动。
在与《骷髅幻戏图》的交流中,观众对生死、牵挂、操控等的思考被激发出来。这也引发策展团队的好奇:在中国古代或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面对死亡是否并没有那么多禁忌,以至于可以在儿童游戏中融入死亡教育?
“我们对死亡有更多的了解,对生命就有更多的了解;我们看到死亡的丰富性,才能看到生命的丰富性。”景军觉得,推动死亡教育,应注重传统文化。
说“死”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活”。作为本次展览创作者之一,清华大学附属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疼痛科主任、安宁疗护团队负责人路桂军认为,应该将死亡从医学的技术牢笼中释放,重置于生活场域、文化星空。
路桂军的作品《我为自己办“葬礼”》,是为自己策划的一场“生前葬礼”,通过亲身躺进棺木、亲历死亡仪式的体验,唤起更多人对死亡的思考与准备。
对于参展创作者,这也是一个不断重塑认知的过程。
艺术家云峰在安宁疗护病房做过志愿者,他向医生询问其对患者说的最后一句话,本以为是科学主义的送别,却得到了一个特别诗意的答案。
云峰把这句话写在工作室的墙壁上,每日温习;受此促动,他用废弃相纸折成许多飞蛾,把它们粘贴在展厅各个角落,成为一件“隐藏展品”,“好像映射着安宁疗护病房最后那一刻、那一程,医生和患者那一瞬间的交接。”
医生说的那句话是:“朝着有光的地方走。”
【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联系电话028-86968276】

这展览像一把温柔的钥匙,撬开了我们平时不敢触碰的话题——当逝去亲人的衣物变成“思念熊”,当药箱里的瓶瓶罐罐被摆成艺术装置,原来死亡不必是阴冷的禁忌,而是可以晒在阳光下共同探讨的生命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