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安帝元初六年(公元119年)的一天,虚岁二十的南阳郡督邮朱穆迎来了新任太守。不料这位顶头上司甫一见面,就抛出了尖锐的质问:“君年少为督邮,因族势?为有令德?”
面对刁难,朱穆倒是很淡定地回答道:“郡中瞻望明府谓如仲尼,非颜回不敢以迎孔子。”他先是以孔子作比,将太守恭维了一下,随即以颜回自喻,表明自己年纪虽轻,却也并非德不配位。
朱穆不卑不亢地化解了一场职场冲突,但新太守的质疑却反映了古代中国官场对年轻官员的普遍态度。在中国古代官僚体系中,年轻官员们常常面临着质疑与挑战。他们或是少年得志,或是出身显赫,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很容易在政治风浪中“翻船”。
文 | 廉政瞭望全媒体记者 邓苗苗

朱穆。
年轻官员少而易受质疑
古代官员选拔制度经历了漫长的演变,几乎每个朝代都有独特的创举。年轻的督邮朱穆遭遇新上司下马威,其背景即是汉代的察举制。史书记载,朱穆是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家世衣冠”,初举孝廉,后为侍御史。
察举制是由地方长官在辖区内随时考察、选取人才并推荐给上级或中央,经过试用考核再任命官职,分为举贤良方正、举孝廉、举直言、举文学、举茂才(秀才)等,包含有自下而上的举荐和自上而下的考察。起初,是在乡党之间观察德行,在官职之上考察能力,有政绩者再察选至中央,作进一步考试和任用。然而,到了东汉时期,察举制演变成豪门世族结党营私、私相授受的工具,《后汉书》评价称,“郡国举孝廉,率取年少能报恩者,耆宿大贤多见废弃”,越来越多家族背景深厚的年轻人被“选拔”进官场,而年纪稍长、有学识名望的人则被遗忘。
督邮乃一郡之内的重要官员,担负着传达教令、督察属吏、案验刑狱等职能,在《汉官仪》中被称为“郡之极位”。因此,在这样的政治生态下,年纪轻轻的朱穆担此要职,自然被质疑——打开晋升通道的,到底是显赫家世,还是真才实学?毕竟他出身当地名门,父亲朱颉在汉安帝时官至陈国国相,祖父朱晖在汉章帝时官至尚书令,曾祖父朱岑与汉光武帝刘秀“俱学长安,有旧交”。
朱穆的回答虽巧妙,却也回避了家世这个关键信息。不过从时人、后世的评价来看,朱穆被认为是“兼资文武,海内奇士”,并且在后来出任冀州刺史时,令数十名贪官污吏闻风而逃。他还写下了著名的《绝交论》《与刘伯宗绝交诗》,批判时人以权势、财富为交友标准,与贪污腐败、趋炎附势的朋友划清界限。如此看来,朱穆年少入仕确实不是欺世盗名。
随着以考试取人的科举制度不断完善,古代士人入仕年龄整体也发生了变化。隋唐时期,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意思是三十岁考中明经科已属年长,而五十岁考中进士科仍被视为年轻。数据更为直观,《文献通考》记载,唐代“进士大抵千人得第者百一二,明经倍之,得第者十一二”。不过,明经取士大多补入中下级官员队伍,进士中第者仕途前景更佳,有志士人更倾向于由进士入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后,再经历种种流程,大多正式上任时,已不算年轻。
当然,在人才辈出的古代,即便科举难如登天,也不乏年少登科者。明朝一代名相张居正12岁中秀才,16岁中举人,已成佳话。可实际上,张居正在13岁参加乡试那年,就应榜上有名,但当时一名高官顾璘在赞叹张居正“此子将相才也”的同时,动用了手中权力,让张居正落榜了。原来,顾璘认为,张居正这样的大才,若走得太顺,未必是好事。于是,顾璘人为造成挫折,让张居正多历练了几年才正式踏入官场。
“少年得志易翻船”
顾璘不惜以权力干涉张居正的人生,其考量正是后世总结的所谓“少年得志易翻船,大器晚成方为道”。这句话虽不尽准确,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事实上,即便一些有族势的年轻官员确有才华,他们也将面临家族政敌、寒门入仕官员等的针对,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跌落”。
北宋后期名相文彦博,史载“彦博八子,皆历要官”,他的儿子们都凭借他的关系进入官场,其中六子文及甫最有作为,他“初以父彦博荫大理评事”,早早入仕。28岁时,文及甫接到一纸调任通知,“以直龙图阁知陕州”。年纪轻轻且无地方工作经验就主政一州,时人对此议论纷纷,都不是什么好话。宋代朱彧记录其父朱服为官见闻的《萍洲可谈》有载,“当时郡僚戏云:‘本州岛公筵,客将司奉台旨吃炒剥。’当时传以为笑。”门下省谏官苏辙、王觌还在朝会上当面参劾一手操纵这项任命的中书侍郎,说他“非次进用文及甫”的动机是“欲结文彦博”。后来,在北宋后期复杂的党争中,文及甫因其政治立场和关联,被列入元祐党籍,他还曾遭到刘跂的攻讦和诬告,对其仕途和声誉产生了重要影响。
历史学家认为,“北宋一代,堪称中国封建史上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在这一时期密集的人才群通过科举涌现,在历史舞台上留下或重或浅的痕迹,其中不乏年少得志的官员,但也许只如昙花一现。
北宋的大臣邓绾,出生于1028年,宋仁宗庆历年间考中状元,堪称年少得志。这样的官员,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声却不好。他最为人所知的不是政绩,而是一句“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意思是只要我能当上大官,随你们嘲笑都无所谓。他倒也“言行一致”,王安石当政时,他上书奉承,还写信歌颂,极其佞谀。王安石失势后,邓绾迅速攀附上吕惠卿。然而,王安石复任宰相后,邓绾“欲弥前迹”,又告发吕惠卿置田华亭事。
只不过邓绾汲汲营营,王安石却不领情。王安石对宋神宗说,邓绾“为宰臣乞恩泽,极伤国体,当黜”,宋神宗也认为邓绾“操心颇僻,赋性奸回,论事荐人,不循分守”,此后邓绾的后半生在不断贬黜中飘零,在邓州知州任上徙扬州,又因“言者论其奸”,改滁州,最终“未离邓州而卒”,还不到60岁。
邓绾的人生轨迹暴露了一些古代年轻官员的心态,他们很早就展现出了非凡的才华,但仅仅是为了当官而当官,所有行事逻辑都为此服务,注定走不远。
还有不可忽视的一点,古代年轻官员在履职决事上也常不被看好。清代道光年间,在一段时期里各省督抚对于吏部选送的年轻官员尤其排斥,经常寻找各种理由拒收或将其闲置,原因之一就是不久之前有个年轻官员的表现实在让人不满。这个官员叫郑祖琛,23岁时出任江西星子县(今江西庐山)知县。他没有年轻官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无畏,反而扭扭捏捏甚至不肯坐堂理政。家人催促他办公,他竟吓得大哭,“数月之间,滞狱如同山积”。
邓绾。
最后他是如何升堂的呢?是他的夫人骗他有客人到访,待他整理好衣冠来到大堂,夫人便命人撤去屏风,等候多时的衙役传呼:“大人升堂了!”被赶鸭子上架的郑祖琛这才不得已开始理事。郑祖琛一时成为官场的笑话,鉴于此,许多官员更愿意重用有经验、有能力的资深官员。
能力不足还可以培养,更有甚者,从一开始就没有树立正确的价值观,早早入仕、早早腐败,自然避免不了翻船的结局。
和珅。
清代和珅19岁承袭三等轻车都尉世职,25岁为乾清门御前侍卫,兼副都统后骤然升为户部侍郎、军机大臣,兼内务府大臣。30岁那年,授户部尚书、御前大臣、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和议政王大臣。伴随一帆风顺的仕途和乾隆皇帝的宠信,和珅在极短时间内攫取巨大权力,并通过系统性贪腐聚敛惊人财富。而和珅的下场,大家也都知道了。
年轻官员把年龄改大背后
纵观古代官场,其实对年龄存在着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年轻官员可能被视为活力与变革的代表;另一方面,资深官员则被认为更具经验、更加可靠。在此背景下,年龄具有了“弹性”,视情况而灵活调整。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记载,科举出身的官员聚到一起叙年齿、排辈分,有两套年龄算法,即所谓的“官年”和“实年”。“官年”就是指考中科举时所呈报的年龄,“实年”则是真实年龄,年龄造假显然成为公开的秘密。
同时还有“举子减年,任子增年”的说法,意思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往往减年(把年龄报小),而荫叙出身的增年(把年龄报大)。这是因为科举出身的希望延长仕途;而靠家族背景的则希望显得更成熟可靠,也尽量避免招致别人眼红而在宦海中经历不必要的风波。
当然,也有少部分因年纪太小就科举入仕的官员希望看起来更成熟。比如寇准少年折桂,18岁就中了进士当了官,宋太宗十分看好他的政治才能,且认为他有宰相之才,但担心他太年轻了,提拔起来难以服众。相传,为了顺利晋升,寇准四处搜寻偏方想要把胡须变白,功夫不负有心人,吃了几年何首乌配白萝卜,白胡须的寇准终于顺利当上了宰相。传闻不可尽信,但从侧面显示了那时官场将年龄与实力挂钩的普遍看法。
寇准其实证明了,年轻并不等同于能力不足、品行不可靠。同样的还有战国时期的甘罗,12岁就出使赵国,善用计谋,帮助秦国得到十几座城池,他凭借功勋,得到秦王嬴政嘉奖,官拜上卿(相当于丞相)。而甘罗此次也绝非凭空提拔,在此之前,他已经是相国吕不韦属下的一个官员。
其实,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对年轻官员的质疑,归根到底还是在意他们是否名副其实、能否胜任职位。年轻本不应成为枷锁,但要有效回应质疑,关键在于是否严格依制度选拔,是否保证过程公开透明,是否主动接受公众监督。唯有如此,方能真正取信于民,树立起选拔年轻官员的公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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