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广龙
冬日暖阳,天蓝得清澈,生动。高空出现一架飞机,看着像一个模型,从我的头顶飞过去了。俯瞰未央宫遗址,也能看见大片的空地和一块块草坪,看见一行一溜的树木,看见纵横的道路。这里太大了,太空了。能看见东北角上的天禄阁吗?我就站在天禄阁的正前方,又一次打量铺了石子的基台,打量基台上的砖房。
天禄阁和未央宫前殿遗址相距730米,距离未央宫北墙约60米,是一处高台建筑遗址。我深入到未央宫遗址,才注意到这里有一个天禄阁,是西汉的图书馆,也是中国第一家国家级图书馆。不过,眼前的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了。我第一次看到就知道,还是看了许久,还在房子前的台阶上坐了许久。不过,地址还是原来的,只是只剩下基台,剩下房子后面的一座土丘了。后来翻阅史料,早在王莽当政后,这座图书馆就废弃了,就毁坏了。
文化自带强大的力量,其中的营养,不是一次性的,能够长久地牢固一个国家的根基,能够聚拢一代一代人而不松散。我们的灵魂和精神受益,就有来自几千年前的这一份传递。文化又很脆弱,在历史巨变中,那些文化的承载物,往往首先被焚毁,被填埋。不过,其中珍贵的部分,有形还是无形,依然被留住了。就像火种,一路传承下来,一路被添进去柴薪。而失去了的,则永远无从寻觅,永远消失了,就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出现过一样。只有往前推,在某一个遥远的时代,只有那时候的人,有幸翻阅,有幸被照亮。那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那是他们精神的组成。
天禄者,天赐之禄。一个藏书和读书的地方,以天禄名之,也在昭示一个道理甚至是天理:被文字记录的典册,受上苍护佑;拥有知识和学识的人,饭碗是老天给的。只是在许多场景下,这成为一个悖论。如果换一个角度审度,这何尝不是一个终极的结论呢。
虽然夺得了江山,由于在老家以及造反过程中的种种行为,刘邦给后世留下了一个混混加无赖的形象。和项羽比,刘邦是个烂人,竟然成为开国皇帝,人们鄙视刘邦,同情项羽的失败,敬佩项羽的英雄气。可是,能让萧何建立天禄阁,说明刘邦尊重文化,更是懂得马上打天下他可以胜出,马下治天下他也自有格局和见识。这个安排,其重要意义,不亚于甚至大于萧何月夜追韩信为大汉得一良将。打仗的时候,萧何能为刘邦谋粮草,战争结束,又不负使命,让一座图书馆傲立于未央宫跟前。无疑,这是萧何最值得记取的一桩功德。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个标志,一个宣言。
在天禄阁遗址的那座房子前面,立着一尊刘向坐像,一手执书简,一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刘向正是这个国家图书馆的首任馆长。战火刚息,头绪烦乱,多少事情都得从头再来,刘向职责所在,四处搜罗散失的书籍,还能静坐下来,在书案前探寻古今,不光辑录了《战国策》,还编撰出了被称作中国目录学之祖的《别录》。功莫大矣,善莫大矣。基座上的文字介绍有些模糊,我仔细辨认,能看出是刘向生平介绍,落款是:未央区天禄阁小学1997年立。也就是说,在1997年之前,这里还是学校。又是几十年过去了,我过来的时候,学生们走进教室,又从教室里涌出的声音,听不到了;大声诵读课文的声音,听不到了;一笔一划在作业本上写作业的沙沙声,听不到了。天禄阁小学建在乡村,那时候,除了读书声,也一定能听到狗叫声,牛叫声,能听到拖拉机行进在村道上的声音,能听到村民在村口的大树下谈古今的声音。这些声音,也听不到了。
未央宫遗址公园,是2016年对外开放的。开展保护和清理,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完成的。当天禄阁被划入保护范围,天禄阁小学迁走了。如果是现在我看到的房子,显然无法满足一所学校的用途。我估计,在其周边,一定还分布了教室、礼堂等其他建筑,由于建成时间短,出于保护遗址的原因,被拆除了。天禄阁村的村民,也被安置在了别处。天禄阁村这个名字,还继续使用吗?在天禄阁上学的学生,在另一个地方继续念书,他们会想起在这里的时光吗?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这里曾经是历史上的国家级图书馆,天禄阁这个沿用下来的名字,就是这座图书馆的正式名称。
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民国时期,这里也有一所小学,也叫天禄阁小学。那个时期的学生,从这里毕业,到别的学校继续求学深造,他们人生的启始,似乎多了一层寓意,也多了一份向往。也是许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有在人世的吗?他们都经历了什么,他们的记忆中,天禄阁的样子,是不是现在的样子呢?
应该是。
大地上的历史,一层一层沉淀,虽然越来越厚重,却不是一个合订本。其中的一段,常常被忽略,抹去。当后来者试图了解,却无从打捞。发生了的,很隆重,很显赫的,也有成为空白的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是后世决定着前世的去留和分量。这中间,也会出现曾经不被提及,到了另一个时代又被反复书写的状况。即便引起普遍重视,对于历史,找到对应的地点,才有说服力,还原现场,真的需要一砖一瓦的出现。
天禄阁遗址的主体部分,就是一块方形的夯土台基,有一座篮球场那么大,最高处向后耸起,大约10米高。不过,沉积在地下的夯土基址,经过专业仪器测量,东西长40米,南北长47米,也许不是全部,如果在地面上重现,那也是一个大场所。考古挖掘中,曾经在泥土里清理出写有天禄阁字样的瓦当和绘有天鹿纹饰的瓦当。西安有十三朝古都的实证,在这块地方,人们开玩笑,说是走路不小心都可能踢出来一件文物。这里常说一句话,叫秦砖汉瓦,指其遗存的普遍,而且,不光常在地下发现,在一些建筑物的结构中,还处于在用状态。汉朝的瓦当,出现各种吉祥文字,各种花鸟图案都属习见,天禄阁字样瓦当的发现,依然无比珍贵,具有重要价值。一座图书馆,没有完全湮没于时光,通过一件实物,确认了曾今立身的位置。
刘向坐像身后的房子,坐北朝南。房子前面,一棵松树在西,一棵杨树在东,都很粗壮。房子砖木结构,青砖的颜色看上去老旧,还有些许残损。房檐下的门廊,两根支柱支撑,形成一个可供多人伫立的空间。这座房子,曾经是民国时期保护机构旧址,门侧挂了一块“西京筹备委员会天禄阁小学旧址”牌。房门的上部为回字形木条,空格镶嵌玻璃,透过去大致能看见里面的陈设。我看到了一块介绍民国时期保护遗址的展板,费力辨认,隐约看到介绍历史上天禄阁被毁灭,后世为纪念,在原址修建刘向祠,并建有高台庙。
天禄阁里,曾经出现一个身影,有时候在沉思,有时候在苦读。就是那个“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人,就是司马迁。正是借助天禄阁收藏的大量史料,受宫刑之苦,亦不改其志,完成了五十万言的《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想起二十多年前,到韩城,去了一趟司马迁祠。在一个高坡上,一侧是石板铺就的秦直道,那是连接远方的。祠内一座砖塔,不是很高。让人惊异的是塔上长一松树,只是依靠天雨,只是通过吸收临近处的黄河的水汽,就能抽枝散叶。我觉得,这棵松树,并不象征什么,就是一棵无论在什么境况之下,都生命力强大的植物。
房子周边,长方形的台子,高出地面大约半米,铺满碎石子。前厅的房子后面,一个不大的院子,青砖铺地,东西各有一梅花形拱门。院子里长有一棵白杨,四棵刺柏。地上放一块不规则的石板,看上去不像用来置物,也不像坐人的,不像健身的。靠里面,是三间砖房,房子都上了锁。我估计以前是老师的宿舍。最东侧的房子一侧,修筑了台阶,可以上去上到高台上。台阶上的土丘上,还有一座房子。我远看,抬头看,只能看见部分墙体,看见房顶和上檐一角。土丘前面和院子里的房子相抵看不到,露出来两个侧面,一个背面。背面长杂木,还长了五六棵槐树,都贴着土丘扭曲生长,有的半截树干探入泥土,有的枝干横着在土里游走。树冠却在土丘上打开,有的平齐,有的高出去。东西两个侧面皆陡峭,缠绕生长藤蔓和杂草。东面露出一个排水砖槽,槽内的纹路搓板状,我打算爬上去,看看上面的房子是不是刘向祠。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一个是立了“文物本体,禁止攀爬”字样的牌子;一个是我年纪大了,失足滑落下来,身体禁不住摔打。
也许没有人看,也许不能踩踏,天禄阁遗留下来的房子和土丘,有门处都挂着锁,只能在外面看,不能进去。就是这个原址,在漫长的年月里,不断被其他建筑取代,或者就荒芜着,被遗弃了一样。还是感到欣慰,就在泥土下面,当初的痕迹,当初的气息和信息,还是保留下来了。不能进去,就在外面看看,也是好的。
为了看天禄阁,我是从北面的邓六路进来的。来这里,先经过直城门大街。这条大街,在天禄阁的北面,是一条大道,和当年一样,有45米宽,不过铺上的是现代的造路材料。汉朝的直城门大街,向西通向直城门。在汉长安城,这样的大道有8条。汉朝时,每条大道分成三股,中股称之为驰道,是皇帝专用的。这么宽阔的大道,搁到现在也是豪横的。我觉得,当年在设计时,一定出于往来的方便,才把天禄阁置于此地的。
未央宫够大了,也是汉长安城一部分,这都体现了一个王朝的强盛和兴旺。未央宫遗址与东侧的汉城湖相连,那里我经常去。说是湖,其实是一条河道。之前叫团结水库,周边产生的污水日日排入,从一旁的公路经过,味道刺鼻,被称作西安大厕所。十多年前开始治理,清淤,疏通,将沣河水引入河道,彻底改变了样貌。在汉城湖的最西头,一个出水口,汩汩冒水,水色清亮。这条水道,是汉朝漕运的河道,走粮食,走盐铁,码头上装卸的场面,已经消失于历史深处。残留下来的城墙,在汉城湖水道的西边,绵延六公里,城墙一人高半人高,宽可走马。城墙被风雨剥蚀了几千年,还有如此宏观的存在,有一段时间,人可以自由上去,不过上去的人很少。就是一条土墙,上去有什么意思呢。土墙外侧,构树,榉树,槐树的树冠纠缠交织,树下杂草如浪,零星冒出几座土坟,阴森森的,也让人觉得害怕。就是未央宫里,许多处地段,虽然青砖围拢,里面一层沙石,下面估计是回填的遗迹,也让人觉得没啥看的,没啥看头。不过,在地面上露出来的椒房殿遗址,因为是皇后的居所,人来人往,还不停议论。皇帝的女人看是看不到了,住过的地方是啥样子,看看是能激发联想的。椒房殿遗址格子状的宫室基础,长条状的通道、长廊深沟,整个布局上看得出来当初的气象。椒房得名,是抹墙的泥灰里掺进去了花椒,花椒辛香,性热,成串结籽,寓意好。我分析还有一个原因,夏天蚊虫多,美人皮肤娇嫩,被骚扰叮咬,难受不说,驱赶起来也不雅观。花椒的驱虫作用,还是很强大的。也许是巧合,椒房殿在挖掘之前,曾经是一个大型调料批发市场,每天大车进出,运送胡椒、辣椒和调和面,其中也有花椒,以当地所产大红袍最是热销。
至于天禄阁,来看的人少,即便有人来,看一眼也离开了。
我第一次来未央宫,只是在南边走了走,走得腿脚酸困。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个天禄阁在里面。吸引我的,是一片麦田。麦子黄熟,麦浪涌动,一派丰收景象。近旁是二环路,是高楼,相互组合,两相对照,都市里出现乡村的场景,显得特别。第二次进去走,一眼望不到边,走到北边,一个普通建筑,由于周边成了空地,显得突出,这才知道天禄阁。后来,再来未央宫遗址,我都要过来看看天禄阁。还有一个原因,这一片安静。也许与上了年纪有关,与体力衰减有关,我喜欢热闹,更喜欢安静。
未央宫遗址内的大树,有苦楝子树,桐树,估计都是原来居住的人种下的。快到小雪节气了,遗址的草坪绿着,树木除了银杏叶子变黄,国槐、法桐这些树木,叶子还绿着。在天禄阁的东边,大片向日葵,葵盘向着太阳,花瓣嫩黄,这是很奇怪的。在南边不远,种了粉黛乱子草,秋天时节,来看的人多。也是奇怪,现在还是雾状的,浅红色的枝条,还没有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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