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惊涛
天上飘过的每一朵云,都有它的仰望者。每一朵云的仰望者,都有他的心灵寄托。中年后,我逐渐成为云的仰望者。
我一再确认并羡慕,云是我迄今为止所见最自由的物象。因为足够宽广的疆界和足够丰富的色彩与形态,我们不得不以一个局限者和困顿者的身份,对它报以仰视,并试图将不得舒展的情绪和隐秘的心事托付。

曾经我以为最自由的物象是水。水的自由来自它虽然面对各种围追堵截都可以择地而走的能力和勇毅——就存在的性质而言,水和云似乎还不能归为一类物象。但鉴于它们互相投射、天地呼应的关系,我且认为它们就是自由的一体两面。
但水不像云,抬首可见。大多数时候,抵达自然形态并且有深度的水,需要一段或长或短的旅程。不得舒展的情绪和隐秘的心事,等不及那样的远水。这个时候,我总会迫不及待地望向天空,喃喃自语,或者,默默倾述:会有一朵云,知道我此刻最想表达什么。
等我一字一句读完那些文字,云便会心地变了形,它不想这些文字被无心的人看到,就像水写在纸上的字,逐渐消失。
但那些文字,云看到了,记下了。不管长短,也无论悲欣,会有云知道是谁留下了这些文字,这些文字会留给哪些人。他们只要是有意的人,只需要一抬头,那些过往的文字就会一一显形。
我准备了很多年,将想要向云讲述或倾述的文字整理成4个部分,暂存在云端。我不确定有意的人有多少,他们分别是谁;他们从水穷处抬头望向天空时,会对那些文字产生怎样的触动,或者,压根就没有触动。
但我还是愿意为哪怕唯一的那一个有意者和可能的触动者,将这些文字放在云上——这便是这本书名字的由来:
我亲爱的有意者和触动者,我之所以津津于将故园旧事写下来,是因为这样的故园已经所剩无几了。和故园相关的人、风物、日常,都在迅速离场,无声地和我们告别。和那些擅长于乡土叙事的散文家比,我的讲述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我尽量做到全面、生动、准确。
我虽然钟情于抒情散文的叙事传统,但我并不想在这些文字里留下我的矫情,我只希望用淳朴而真诚的痴情,将我们曾经风雨相依的老屋、老牛、老师和老物件,留给一切都是新的你。新与旧从来不是宿敌。我执着于写下旧,是为了让“你”或者“你们”知道,曾经有人,这样“旧”地活过一生。
我一厢情愿地以为,那些亲人相伴、猫狗相随、粗食相慰、草木相守的烟火日常,才是我们暂存这一世最丰美的收获。自然的馈赠如此慷慨,又如此悭吝:它的慷慨让我们五感不空,肉体和灵魂安顿都足够完美;它的悭吝则在于五感虽然不空,但毕竟有限,肉体的满足也存在着一定的数量。
因此,不可避免地,我会在这部分里,触及某个具体的人和一个不特定群体的人性。无关批判,我只是记录。我希望用这样的记录,提醒“你”或者“你们”:唯有精神,才可以像云一样,除了自己,没有疆界。我们自己是自己的精神疆界。
山河远阔,但经过留神。我们在人世间的行走,必将经历少年时的浮光掠影、青年时的似是而非,抵向中年的慧悟和老年的契同。这是我对中年心境的一点体会,以及对即将迎来的老之将至安之若素的心理回应。
一把成为非遗的扇子、一个隐隐约约响起的哨声、一段婚嫁前夜新娘辞别父母的深情吟唱、一座城被天地赋予的动人颜色、一家书院起伏变迁历史中几个关键人物的心语,偶然中,蓄有命定的必然遭逢,它们都在我的留神里,赋予一定的价值和意义。
假如上面的内容,都可以称为讲述的话,那么,最后,必然是我的倾述——和隐秘的心事或者说心史相关。这是我的心灵史,以浮生杂忆的名义和盘托出,本质是想举重若轻,事实上或不免落入千情一面的窠臼。
这一部分云上的文字,有我作为父亲的忏悔,也有我作为儿子的自责,还有我作为社会人的自省,其中杂有我对人生必然迎向归途的思考。父亲并非智者,但他对“碑”的执念和处理方式,或可为后来的“你”或者“你们”提供借鉴。亲情是个大命题的写作,也是有难度的写作,3代人的感情,在云上没有碰撞,只有融合、分离。
此外,关于家族叙事,以及明确指向近百年来的那些人、那些事和那些记忆,已经不是“旧”所能总结的了,它们其实是“史”的一部分。如此,这部我试图定义为乡土记忆的散文集,也有了以历史存在的意义。
那些来不及向云讲述或者倾述的文字,或许就藏在明天的某一朵云里。如果“你”或者“你们”有意,可以试着看向它们,会有一朵云知道,并慢慢向“你”或者“你们”打开,或者,显形。
提醒一句:夏天,是看云最好的季节。
(《云上》,庞惊涛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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