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子


 
两个从不同方向进入森林的人
他们的绝望和呼喊是相同的
所有呼喊都被松脂接着,甚至
梦也是相同的。虽然他们记不清自己
大多数梦
麋鹿正用犄角收割他们
彼此的梦境
 
他们之间的距离,时而遥远,时而伸手可及
 
有声音在说,“停下!”
又有声音在说,“前行!”
他们的足迹隐没,他们不知道去哪里
 
只是,深知这是确凿的:请前行吧
前行让他们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丛林里,几只冻僵的乌鸦在枝头的高处
等待暖阳。另外几只正用喙啄食自己的倒影  
它们露出亲戚一样的面孔
亲切、和蔼、冷漠、不信任
它们与满身的薄冰一起对你说,“好,好啊!”
你一边嘟囔,“会好吗?”
一边飞快地经过它们
 
林边,一块冰晶在印山红的残枝旁,融化
雪坡、群鸟
木塔之上有人滑向村庄
木屋里传来沉寂多年的歌声
一个婴儿刚刚诞生
新生儿的脐带缠绕着这片雪原
你将目睹松针的接生术  
那些被雪腌渍的啼哭长出松果  
一个未来的小美人。一个人。他们露出兴奋
仿佛她一个人就带来了一百个人
 
满月突然降落在婴儿囟门
为她颁发出生证
她的哭声很大
只有雪的低语,“又有苦难诞生了。”
 


那些小红鞋在雪地上打滚
少女脚踝分娩出雪花
那些温柔的女儿让人甘愿成为仆人
让人不记得寒冷,就要到来
或者已经到来
一瞬间,这里变成乐园
黑乌鸦正鼓起嘴唇说一件重要的事
它不停说,反复
好消息和坏消息在游走
你只看到,色彩斑斓的少女
穿过雪堆覆盖的小路
用笑声震落你心里的积雪
你的秘密通道,突然裂开一道微笑
她们掷出的花环是古人的星云图  
刚刚把你击中
黎明初生的美人啊,她们透过面具
凝视,你平凡的黄昏
这情景,多么难忘。这一切无序而鲜美
 
此时,你趴在积雪的尽头
大衣口袋里爬满新生的松鼠
此时,所有美好恰似一个幻影
你的童年记忆
正被小红鞋踩成薄片
 

 
那本鲜活的童话集
永不出世,却家喻户晓
你鼓鼓囊囊的行囊里装满小人儿
你的记忆里,走着一个少女
你目睹她用诗歌喂养木质的星空
那些她走过的脚印突然受孕,分娩出狼嚎  
她可以随意窥探你
母狼的温顺,偶尔的倔强
她总是在忙碌,用石块、木头给那些小人儿
修建房屋
她把自己当着唯一的母亲
掌管森林的人。把自己当着唯一
可以用渺小涉足苍茫的人
 
她,有没有让你心生羡慕
在疲惫,在放纵的角落,停下脚步聆听
打破你那长久的孤独
“为什么不永远?不永远在!”
 
白茫茫的大地。白茫茫的大地
没有别的动静,梦中的少女的脚印,一个接一个
种在这寒冬里
 

 
他扛着断木穿过
那瘦削,在林间时隐时现
仿佛他的脊背驮着整座森林的阴影
有人要在寒日落下之前
用碎木拼凑温暖的囚笼
这居所,刚好收拢你的魂魄。一个声音在说:
又完整了
“你真的在吗?”
 
木屋静立。它用榫卯咬住两个黄昏
月亮的银臼齿,落日残留的金冠
它连接着一个人,还是一个人
清晨中的太阳
群鸟,直到它消逝在森林的入口
你,与林间的小径,月的残痕相遇
你忆起长串的名字
那个抚摸着诗歌唱歌的少女
鸟衔来的唐朝碎瓷片
断木深处,未被驯服的年轮
更多的是与你无关的,混杂的
那些你扛过的重量
被破坏的宫殿,几根倒而未倒的立柱
 
你走进屋中,冬日闪烁的低矮的天空
将你变成一道残痕
几头小兽踏上你的身体
你的脸上,头发上,到处是深深的爪印
你自语道:
“它为何需要我?它古老而空灵。”
 
从此,你的身上飘散着兽的气息
 

 
乌鸦的叫声,越来越多
仿佛墨渍在扩散
你突然张嘴应和:呱啊……呱啊
一片叫声滚过的丘陵
只有大块的落雪,音节被冻成盐粒
你沉重的肉体,刮破的手指
你把行囊放上雪橇(其实没有行囊)
不过是风的肿块
 
雪橇嘎吱、嘎吱地滑动起来
雪橇正在虚构自己的辙痕
这声音,是一种空洞,正如诗歌的羽毛悬浮在
未孵化的诗句中
找不到落脚的空洞
你自言自语,一边说,“回吧?”
一边望向远方
“为什么我视力有限,却纵情与远观?”
唉!
 
你的掌心握着一根腐朽的拐杖
向乌鸦掷去
拐杖划出的抛物线
始终在徘徊,未知的已知的
另一边
 

 
一切都慢下来
你在人群看不见的地方隐匿
苔藓正爬上你肩胛骨,成为第二层皮肤
暗处的时针用菌丝
缝合所有正在塌陷的往事
这个身披兽皮的人,与夜半低语
讲述战争、股市、欲望、慈悲和死亡
破旧的靴子,靴底积攒的雷声太沉了
不敢喊出来
如同这年过半百的人生
 
直到一群低声吟诵古老祷歌的少女
从天空穿过
执琴的少女开始弹奏
五线谱正在指缝间校准音叉
高音区在森林里调试
低音部有苔藓用年轮磨亮簧片
那些被嚼碎的喊声正在重组
天空突然卷起绸缎
 
你喃喃自语
往昔岁月漫长,今生也很短暂
 


这里,平整似一张宣纸
只等命运的笔触。画出陷阱、毒箭、绳索
你画出白马,如大朵飘动的云,大朵的梦
它的大耳,越过矮丛
在林间低寻
又弯下腰背,和冰凉的灌木私语
把鼻藏在冰下取暖
奔过森林边缘,热忱如光洁的瓷器
它把自己当狩猎者
 
这必然是艰难的
把山巅、深谷、草甸、河湾
将旷野驯成一片猎场
近乎难以达成什么,把猎物的猎物
网罗……你知道,你永远无法拉开
一把伤痕累累的弓,这里
承载着无数饥渴,无数离弦的利箭
 
你卷起一张宣纸。什么也没有
只有你,坐在灌木丛中,一言不发
风穿过林间,带走了最后一缕光
 

 
两手空空的你
垂首如向日葵在腐殖里发芽
直到耳廓生出无数褐色小伞
那么多的耳朵
你听到了什么?整个森林开始颤动
那么多耳朵,足以将田野、山川
将疯狂的爱,救世主一样的死神
收纳。而死神正用露水擦拭镰刀锋刃上
凝固的蜂鸣
没有阴谋的世界
在你的舌尖蜷成含羞草
 
唉,谁知道呢,终究是孤单的,被一切忘却的
唉,徘徊的,靠老天赏脸的(甚至没有脸)
你只听到陷阱,在前面等你
一代又一代的陷阱
让你把真实怀疑
 
奔逃,浪迹天涯……乌有的……自由
逃亡者终将成为自己的陷阱
你已无法把你更换
犹如影子
几十年的相濡,无法拥抱,无法抛弃
 

 

沿着腐烂的落叶向深处行军
难道远方可以抵御死亡?会解救
困于内心深处,发霉的腐烂
 
昨日的爱人正在鹿角分叉处
长出第七种死亡的方式
死亡,这是,最终的一切,最后的一切
就是置身其中的,沉默者的舌头
齿缝繁殖的颤音
就是所有的捕兽夹锻打的锁链
就是对抗
 
死亡:最原始的,最肆意的,最野性的
接近于可有可无的,来了
老虎、豹子、狐、兔、鹿……衣冠楚楚的
访客们
留下的一串串,深长的脚印
 
他们在请求,远方之远,挺立的万物
白杨、青松、云杉、群鸟
将死亡送出森林。去那片寂静森林的支流
去你的背离面
 
十一
 
你见过——在这森林之下的亡者
常常从地底冒出的头颅
十万张嘴唇正在树根间练习吹埙
一个个在变大
他们的嘴唇在变大,呼喊
死者在对活者的呼喊,他们甚至以为
——你的活着更像死亡
 
你被无尽的冰丝缠绕
这些冰丝永不消融。活人的呼吸长出冰棱柱  
悬挂在勇士勋章冻僵在冰块里  
你已经忘记了
你是一个自称勇士的人
 
他们的身体瞬间断裂,化作粉末
你的身体瞬间断裂,化作粉末
大地上的骷髅骨、灰色的理想
所有束缚过你的万物,窥视者
化作粉末
断裂处飞出的不是灰烬  
是越冬蝴蝶褪下的茧衣  
 
你已经忘记了死亡
忘记报丧的乌鸦,尽管,它们那么认真
正在为所有未完成的  
举行葬礼
 
十二
 
走过这个森林,你人生中的一段时光结束了
所有小径都在结痂中学会蜷缩
你不会,为了这结束而哭泣
 
在这样的雪夜,你点亮了所有星辰
把已经走过的小径重新走上一遍
每个脚印都长出冰藤
你没有停下,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你默哀,把一片丛林的生死感受得好像不是生死
唉,请缓缓地向着光
离开,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