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敏

夏天是赶在知了的叫声前面折身溜进我们村庄的。在夏日的午后,知了东一声西一下,像飘荡又滚烫的思绪,一路尾随着我们。我跟在外婆身后,是去下一个村庄看那个两腮蓄着银色长髯的孟姓老先生。午后无人的村庄,和我们寂静地行走,仿佛穿行在一段长长的梦境里。

猫远河扭动着腰肢,苗条地淌过我们这个村庄狭长的版图,它流经的场域同我们行进的方向一致,只是我们用脚在丈量大地,而它们热爱以匍匐的姿势奔涌向前。那些逐水而居的野桃、野梨子以及开始泛红的刺泡,他们其实才是猫远河恒久的居民,他们在这浪花流淌的声音里三餐四季,繁衍生息,这里一草一木,包括微风和斜阳,都是它们的家园。我和走在前面的外婆,此时只是意外的闯入者,我们把危险的气息带到它们身旁,沾在它们摇曳的根茎和涨红的脸上,我敏感地捕捉到展开的叶片之下,它们流动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不知为何,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呈现出逃的羞怯。但外婆的目光开始往下坠,然后稳稳落在了它们身上,落在了那些彩色的词语上,她仿佛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猫远河的水就在我们脚边流,我们即便一抬腿,都可能粘湿一块鞋帮,或者干脆“扑通”一声掉下去。但这种事从未发生,外婆已经灵活地绕过我,以倾斜抑或曲弯的姿势,把身体探出去,像要与那些生长在水边的植物和野果亲吻。转眼,那些阳光下的食物,沿着外婆的手心,在我嘴里逐一爆开,不由分说在我舌苔上制造出河流、炊烟、柴垛,以及一场亮脚雨后高悬于房后垭口那弯彩虹的记忆。

我很少见外婆笑了,大多时候,她眼里只丁香一样结着忧郁,和一些我看不懂的沉重东西。可现在,当我被那些入口的野果不太规矩的味道酸到、涩到或惊到时,她会跟随我的拧眉、咂嘴或惊呼,扭头看我,随之无声地扬起嘴角,让嘴角的阳光,一闪一闪!让人感觉,身下那条无人理会的河、午后寂寞村庄以及我,得到了一份额外的奖赏。

那位深得外婆信赖的孟老先生,就住在弯曲的猫远河边。他那几间展翅欲飞似的瓦屋被一圈绵延的竹林合围,给人感觉,猫远河途经这里,便被那片汹涌的绿色一口吞没了。我并不知道,那条河绕过这里,绕过那片竹林,还将向远方不止不休,最后汇入蜿蜒千里的滔滔嘉陵江。我以为见到了这条河的终点,就像春种秋收,总要以仓房的饱满、色泽的金黄和高挂的犁铧,来告别一段劳顿的旅程。

望闻问切四个字,在茶色老花镜片后的孟老先生这里,有他独有的路数与风格。像田垄里的秧苗和稗子,他一板一眼,把它们分类、认定和挑选,固定或安排在属于它们的步道和秩序之上。他手指细长温软,轻捏着我的腕,一双潮湿的眼悲悯地盯着我。时间变慢,我听到我的呼吸沿喉咙浊重起来,像有团无形的棉花悬在我鼻翼前,有节奏地收缩与膨胀。我避开老先生出神的眼,去看他家老婆正在吆喝的一群古灵精怪的鸡,那些鸡脚很长,像踩着高跷,身子一耸一耸地在院子里溜达。有一只扬着红鸡冠,在他老婆的吆喝声中,轻而易举抬脚翻进了门槛。

我的手被他轻轻放下,我听见他说把嘴张开,说“啊”。我照做。他平静地笑了一下,说没事了,只是盗汗,没胡思乱想嘛?他歪过头去问我外婆,仿佛我的脑袋长到外婆身上了。外婆连连说是,但又停了一下,似乎在想。但很快她便以更笃定的语调确认,就是盗汗,每晚睡着了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这孩子,打小身子就弱得很呢!”她叹着气,扭过身,用苍凉的目光笼住我。

我们是拎着三包药走的。外婆给外公也抓了一副,外公是老毛病了,他不来,外婆对孟老先生略略一说,他沉思片刻,便埋头在纸上刷刷开出了方子。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屋,沿着猫远河往家的方向走。孟老先生的老婆背着背篓,跟了出来,跟在我和外婆身边。

外婆说不用送,三姑婆。孟老先生的老婆说不是送你,我顺路去湾里扯草。然后她和外婆提起了外公的病,外婆又叹息了一声。孟老先生的老婆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那片变小的竹林,说起了外公年轻时当会计打算盘的事,她说:“噼噼啪啪的,他脑子里像装了个机器!”她格格笑了起来,见我外婆并不觉得好笑,马上又压平声调,说“没事的,精壮火旺的一个人,药熬着吃了,他们都会没事的,放心吧!”接着,她腾出手,扯了扯我外婆靠近她的那侧衣角,外婆红着眼眶伸手搭了一下她的肩,很快又滑落下来,说多谢三姑婆,我放心了咧!

一趟趟穿过那个午后的村庄,穿过村庄的梦境,我们却最终没能留住我的外公。那是个伤心的日子。我把灶房里那些药渣端出去,倒在溪边最安静那丛竹林根部。它们有些是我的,有些是外公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似乎这样做的时候,外公还坐在床头,刚刚热气腾腾地喝完我端过去一碗这些药渣熬浸过的药。

然后,我独自走出院子,穿过长长的村庄。

村西打谷场尽头,那个靠崖的坡如约碧绿地挪移进我的视线,坡上密布的叶片,以及那些连缀着它们的青藤。它们都在,就像远去的好多个黄昏一样。我蹲下来,学着外公的样子,沿着它们的来路和去向,双手捊顺它们葳蕤的藤,那些零星的红、边角的红、出其不意的红,果然就在那些藤与土壤衔接的根部若隐若现了。这个时候,小心翼翼地捏住藤,顺势往上撮着,轻轻一带,见证奇迹的时刻就来了——那些绯红的、剔透的灯笼一下子就呼之欲出了,它们圆滚滚、胖乎乎,挤挤挨挨排列在那些精瘦而强韧的藤蔓上,热热闹闹横空出世了。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仿佛真切地触摸到那些夏日外公均匀的呼吸,他笑意盈盈,把那些藤蔓上的红灯笼用双手挑举着,一直往我眼前靠,直到照亮我胖乎乎的脸颊。而那一刻,尽管我圆睁着眼,我整个人——思绪以及身体,都早已沿着那些色彩和曲线揉成的小径,又一次滑入村庄绿油油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