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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CF40)成员、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黄益平近期接受中国香港《南华早报》专访,围绕我国当前的部分关键经济问题分享见解。
黄益平表示,近期的大规模债务置换可以缓解许多地方政府的眼前压力,从而在中央政府实施刺激措施时减轻其“紧缩效应”。但目前地方政府的处境仍显艰难,对此,中央政府在编制明年预算时,可以先做出保障地方政府基本财政需求的安排。然后,需要审视和调整中央和地方政府之间的财政资源分配,以扩大地方政府的可持续收入。
黄益平提出,当前宏观经济层面的战略性转变十分明显,企业家们正期待看到政策的进一步落实执行。随着政策实施效果逐渐显现,2025年我国经济很可能出现明显好转。不过,地方政府行为和特朗普加征关税政策的不确定性或让明年经济增速承压。
此外,宏观经济政策的制定还需注重适度通胀目标的实现。他对此建议,在当前情况下,或许我国可以设定一个更强的通胀目标,比如消费者价格指数的年增长率达到2%-3%。
对于央行与货币政策,黄益平提出,人民银行购买债券的目的仅限于管理流动性,并非一些人所说的“中国版量化宽松”。目前来看,仅靠货币政策不足以提振经济,财政政策能够发挥更重要的作用,应进一步加大财政支持力度。
此次专访中,黄益平还就“全球南方绿色发展计划”、人民币国际化进程、香港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等问题展开分析。
* 本文译自黄益平于2024年11月接受中国香港《南华早报》专访的英文报道。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CF40及作者所在机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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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化债
Q:2024年11月8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宣布了近年来最大力度的化债举措:增加地方政府债务限额6万亿元,用于置换存量隐形债务,并承诺明年将提供更多支持。您如何评价这一措施可能产生的效果?随着特朗普即将再次担任美国总统,中国是否应该推出更多刺激措施?
黄益平:这次大规模债务置换可以缓解许多地方政府的眼前压力,从而在中央政府实施刺激措施时减轻其“紧缩效应”。“紧缩效应”源于这样一个事实:许多财政困难的地方政府无法有效落实中央政府的促增长政策,因而削弱了中央政府推动经济增长的努力。
我的建议是,中央政府应提高其赤字率,以在明年的预算中承担更多债务并增加地方政府的一般性公共预算收入。
特朗普就任后很有可能进一步上调针对中国的关税。中国则应采取预防措施,推出更多刺激国内需求的政策。中国还应与其他国家和地区保持合作,以维护一个开放且多边的世界贸易体系,并帮助其他国家的绿色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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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2025年经济预期
Q:您如何评价自9月底以来实施的刺激措施的效果?中国目前是否有望实现今年“5%左右”的GDP增长目标?您对2025年及以后的预期如何?
黄益平:自9月底以来,政府在宏观经济政策立场上做了大转弯。转变的原因是中国经济在第二季度表现欠佳,且第三季度增长未能加速,导致达成今年GDP增长目标的压力大增。
在新的适度货币宽松政策和积极财政政策的支持下,政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确地表示,稳增长是首要任务。尽管如此,能否在最后一个季度实现强劲反弹以实现全年增长目标,仍然有待观察。
我相信,随着宏观经济政策实施效果逐渐显现,2025年我国经济很可能会出现明显好转。不过,上面提到的地方政府行为和特朗普关税政策则可能让明年的经济增速再次承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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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经济政策转向
Q:政府是否正在酝酿一项更大规模的刺激计划?您认为政策转向是战术性的、还是战略性和结构性的?
黄益平:很难预测是否会有更多刺激措施出台,但决策层已展现出扭转经济形势的决心。如果未来几个月内经济形势没有好转,货币和财政政策的支持力度可能将进一步加大。
政策转向是战术性还是战略性的?这一点仍有待观察。宏观经济层面的战略性转变很明显,但我们需要更多时间来观察是否会有更多的结构性改革。
高层决策者所采取的措施值得肯定,尤其是那些旨在安抚和重振私营部门的措施。2023年7月,《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促进民营经济发展壮大的意见》出台,包含31项政策举措。2024年7月,二十届三中全会重申了公平竞争和公平市场准入的重要性。目前,政府正在制定《民营经济促进法》,这将是中国首部专门以促进民营经济发展为目标的法律。
但就目前而言,大多数企业家仍在观望,期待看到这些政策得到落实执行的具体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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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地方政府
Q:在最近这一轮刺激措施出台之前,您曾表示,地方政府可能再也无法迅速执行中央政府的促增长政策。为什么会这样?该如何解决?在最近的一系列政策宣布之后,您是否看到了一些心态上的转变?
黄益平:在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以及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中,中央政府的政策能够迅速得到地方政府的执行。然而当前,地方政府的处境十分艰难。
随着土地销售下滑和融资工具受到严格审查,地方政府的财政资源十分紧缺。在经历了三年疫情对公共财政的消耗后,一些地方政府为自己的公务员支付工资已经面临困难。地方政府当然也想重振经济,动力是有的,但他们的资源已经明显不足,甚至可以说捉襟见肘。
关键在于,当地方难以有足够的力量帮助经济增长重回正轨时,中央政府或许应在政策实施落实方面承担更多责任。事实上,宏观经济政策属于中央政府的职责范围。
我所说的“承担更多责任”,是指中央政府需要拿出具体的财政支出以重振经济。这种刺激必须足够大,以给经济带来真正的提振,而且这种推动必须来自有最有决策影响力的高层,不能再指望地方政府创造奇迹。
过去,我国的地方政府常常发挥着宏观经济政策“放大器”的作用,但由于其财政状况的恶化,现在他们正在稀释或减弱中央政府促增长政策在落实中的执行效果。
这个问题包含两个层面:首先,地方政府正在削减开支,这反过来会降低总需求;其次,一些地方政府为了增加收入而采取增加罚款和税务检查的手段,甚至派出执法人员到本辖区以外的地方滥用政府的强制力创收,影响了不少民营企业家对法治和经济增长的信心。
中央政府在编制明年预算时,可以先做出保障地方政府基本财政需求的安排。然后,需要审视和调整中央和地方政府之间的财政资源分配,以扩大地方政府的可持续收入。对于部分地方政府针对民营企业所进行的不正当行为,中央政府应采取严厉措施。
Q:但是,大家一般认为地方政府与市场的距离更近,如果限制地方政府的权力,是否会被认为是一种倒退?
黄益平:我们需要清晰阐述这一做法的逻辑依据——主要考虑是为了更好地将财政资源与支出责任相匹配,并解决许多地方存在的债务问题。
过去,大家普遍默认地方政府可以借款,如果出现问题,中央政府肯定会出手相救。这种认识必须改变。
此外,随着更多职责由中央政府承担,应将更多财政资源下放至地方层面以解决地方债务问题。同时,中央和地方政府之间也需达成新的平衡。
除了在不同层级的政府间重新分配权力和资源,整体政策方向还应确保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中央和地方政府都应将资源配置的权力交还给市场。地方官员应避免插手特定产业的发展,政府在产业发展方面整体应退后一步,让市场参与者自由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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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全球南方绿色发展计划”
Q:您提出了“全球南方绿色发展计划”,该计划被评价为中国的“马歇尔计划”。您能介绍一下这一计划吗?
黄益平:我在今年5月份的一个研讨会上首次提出这个计划倡议。对这个计划的构想源于对我们当前诸多挑战的综合考虑。
比如,我们需要应对围绕中国新能源行业规模的国际争议。今年4月,美国财政部长珍妮特·耶伦访问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时,再次提出了中国政府补贴、中国电动汽车出口规模及对美国工业和就业的影响等问题。
当前我们的挑战是,我国国内市场可能不足以容纳我们电动汽车和绿色产品的产出,与此同时,西方国家正在对我们设置关税等障碍。那么,我们应该何去何从?
此外,中国滚雪球式的贸易顺差问题也值得关注。这种顺差已经持续多年,而鉴于中国经济如今的体量,这正在产生更大的国际影响。回顾历史,许多拥有巨额贸易顺差的大国最终都会陷入严重困难,可能是经济上、政治上甚至军事上的麻烦。因此,我们需要谨慎思考并寻找与贸易伙伴们共同成长和繁荣的途径,这是我们未来面临的一大挑战。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想到了1948年美国的马歇尔计划。当时美国政府拨出130亿美元——占其当时国内生产总值的5%——用于资助二战后欧洲的经济复兴。
美国从马歇尔计划中获得了很好的回报,欧洲经济的复兴不仅促进了美国经济的增长,还巩固了美国与欧洲之间的跨大西洋联盟。在冷战期间,跨大西洋联盟站在美国一边,支持其与苏联的对抗。美国获得的回报远超其拨出的130亿美元。
在我看来,中国也可以采取类似的做法。我的“全球南方绿色发展计划”的主要逻辑是这样的——在我国绿色产品产量巨大且美欧联手挤压我们产品的情况下,广大发展中国家强烈的绿色转型需求正是我们的突破口。这些发展中国家需要绿色转型,但它们缺乏相关的技术、产品和资本。它们有大量需求,而我们正好有大量产能,因此,这项计划能够同时满足双方的需要。
绿色转型是普遍需求,但并非所有国家都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和专业知识来实现这一目标,这正是中国可以凭借自身丰富的专业知识和经验来发挥作用的地方。
随着众多发展中国家开始绿色转型,中国可以提供的帮助是非常多的——商业贷款和投资、中国政策性银行的资金支持、政府直接援助等。这将使中国站在无可争议的道德高地。
在此过程中,我们也能获得增量需求。该计划能够促进中国与全球南方国家的互利发展,包括参与“一带一路”倡议的国家。从长远来看,这有助于构建一个紧密的战略联盟,促进共同发展。各方都将是大赢家。
有趣的是,拜登政府国家经济委员会前主任布赖恩·迪斯在今年9月的美国《外交事务》杂志上提出,美国应该引领全球绿色转型并从中获益。“全球南方绿色发展计划”与之存在有趣的相似之处。
当然,一些发展中国家对该计划持反对态度的可能性也存在,尤其是当这些国家也在培育自己的绿色和新能源产业时。因此,我们必须坚持互惠互利共同发展的方式。
此计划的目的绝不是让中国商品充斥全球,挤压外国竞争对手和就业机会。任何国家希望追求绿色发展,中国都愿意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