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发
虽说昆曲是以曲词典雅、行腔婉转、表演细腻而著称,属于典型的高雅艺术,但表演中不乏逗观众一笑的幽默逗趣之处。在杭州大剧院观赏青春版《牡丹亭》时,有两处谈不上是表演的谐趣,却引发观众哄堂大笑的场景让我印象深刻。
一处是杜丽娘枉死到了地府,判官询问杜丽娘到此的缘由,花神回复判官说是“慕色而亡”;另一处是柳梦梅捡到杜丽娘画像后,痴痴对着画像呼喊:“美人,姐姐,我那嫡嫡亲亲的姐姐呀!”这两处原本是寻常表演,却因杜丽娘的“慕色而亡”和柳梦梅对着画像深情呼唤而引发观众哄笑。观众的笑,在于无法与杜、柳的深情产生共鸣,被理性掌控的当代人无法进入古人至情的感性世界。
《牡丹亭》是一部关于爱情的故事,故事上半部分写杜丽娘因梦伤情而死,下半部分写杜丽娘与柳梦梅人鬼相恋重生,围绕的是汤显祖至情的主题,表现的是“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情感之伟大力量。
剧中的主人公无疑是杜丽娘,她是至情的化身,她的死生都围绕着一个“情”字,故事剧情也围绕着杜丽娘追寻的“情”展开:杜丽娘在青春二八的年龄,因腐儒陈最亮的一首《关雎》青春被启蒙,随后游览自家后花园,触发了情思,回闺房后,在梦中与一位叫柳梦梅的书生幽会,梦醒后寻梦不得,不久抑郁而终。
死后的杜丽娘并未放弃,魂魄继续寻找梦中的柳梦梅。此时的柳梦梅,在埋葬杜丽娘的坟墓边捡到杜丽娘的自画像,爱上了画中人,日日对着这幅画“美人、姐姐”地呼唤。此后的故事,就是杜丽娘与柳梦梅的人鬼相恋,柳梦梅冒死挖坟开棺使杜丽娘回生,两人在人间结为真正的夫妻。
当代人可能很难理解杜丽娘为何情深至此。如果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是可以让杜丽娘梦的发生得到科学阐释。她生活在有着严苛封建礼教的家庭中,生命长期处于极度压抑中,如困在一个看不见的罗网中。梦是她内在不可磨灭的生命力得以释放的途径。
通过梦,杜丽娘内在对精神自由与个性解放的意识得以苏醒。当她重回园林寻梦不得,意识到梦中追寻的以爱情为表征的自我和自由的理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时,便在绝望中哀怨而亡。死后的她,依然未放弃对理想的追寻。当她的魂魄遇到柳梦梅,并主动与之相恋,后又告知实情,要求柳梦梅挖坟开棺让自己回生并与柳梦梅结合为人间夫妻,最终实现自己追求的理想。
在这个过程中,杜丽娘依靠自身灵与肉的不懈追求,且非常主动、执着、坚定、彻底与束缚和窒息着她的封建意识和封建力量作斗争,体现了她性格的坚强和自我意识的明确。杜丽娘的深情与世界的无情的对抗,是明代理学思想中“存天理,灭人欲”与生命中本能的情与感性矛盾的一个表征。汤显祖用杜丽娘的胜利,让人性本能的爱欲得以体认,肯定了“情”的伟大力量,实现了他的至情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杜丽娘的至情,是她自我意识觉醒后自我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现实的路径。爱情是解放的力量,是冲破封建旧势力的力量。当代觉醒后的独立女性,为现实自我与自由,却走上了一条与“情”截然相反的“理”之路。这个“理”虽不同于明代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之理,却同样要去否定与压制生命中的感性与情感,这是现代意义上人类经过启蒙后的理性。
这几年流行的某些大女主影视剧,从某些层面也在有意无意地宣扬女性独立后不需要爱情、不需要男人的观念,女人都希望活得像个男人,甚至男女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当然,个体主义和消费主义流行的今天,“恋爱脑”在年轻人眼里已成为贬义词,爱情在他们眼里早已被解构、祛魅。古典爱情已从他们的世界中隐退,他们感受不到昆曲在表达最浓烈爱情时的那种极致的浪漫,也无法体认到爱情因极致纯粹带来的圣神感和超越性,才会在听到杜丽娘“慕色而亡”、柳梦梅面对杜丽娘画像痴痴呼唤“美人、姐姐”时只觉好笑。这种笑,源于对爱情的疏离和对情感至上之人的俯视。
但我相信,不管时代如何变化,科技如何发达,每个人的肉身切实存在,内在的心也永恒存在,哪怕这颗心在现实的压力和纷繁复杂的消费世界中变异,耻于直面爱情。但这颗心存在,就有着对爱与柔情的渴望。青春版《牡丹亭》关于至情的提倡,通过艺术的形式出现在当代年轻人的视野中,让年轻人直面一个情的世界,那是一个沸腾的有着巨大能量,可以引领人冲破一些禁锢,带人体验高于现实的超越性。剧中塑造的深情人形象杜丽娘也给我们启示,对情的追求,并不代表主动权的丧失,相反,恰好是一个人拥有主动权的表征。
(本文系国家艺术基金2024年度资助项目《文艺短评、微评人才培训》成果)
作者简介
杨清发,四川农业大学副教授。
【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联系电话028-86968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