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芳(右)

杨艺茂 王虹 川报观察记者 张守帅  

一名司机,一辆大巴,32位游客,这是导游李云芳的团。

与今年前20次带团相比,没什么大不同。如果有,小孩多一些(13位),老年多一些,男性少一些,这是典型的“暑期团”。

甚至算不上。8月6号,车牌号“川AG6877”的旅游团从成都出发,目的地九寨沟,行程4天。而出发的第二天,立秋,节气上说,暑去凉来,叶落知秋。

游客们叫李云芳“阿布”,布鞋的布。他们来自北京、湖北、吉林、河南、山西、河北,都是第一次到九寨沟,充满向往。

在车上,阿布讲那里的风景,如诗如画。她最喜欢“五花海”,色彩斑斓,号称超出了画家的想象力。介绍至此,她教大家念一句藏语:“拿雀拿嘎。”

“讲给你们的另一半,想知道答案,来九寨。”26岁的姑娘,莞尔一笑。

故事的结尾本该至此:白天看水,晚上看演出,间或拍拍照、发发朋友圈,第二天返回成都。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改写了结局。

8月8日20时40分,游客在九寨沟景区停车场集合。50分钟后,应该抵达甲蕃古城假日酒店。

司机老何启动大巴车,一秒一秒驶向20分钟后的那个时刻。

破碎,绝境,哀嚎,反击,曙光,坚毅,泪水,阿布的一夜之间,恍若一生。看似柔弱的姑娘,带着她的团,求生,救生。 

灾害现场视频↑↑

破窗

夜色漆黑,大巴车行驶在四川省道301。经过一天的旅行,游客们显出疲态。阿布在前排手握话筒,紧赶紧,告知大家次日返程安排。

她一路都庆幸,这届游客表现给力。这几天,她把晕车的调座到前面,没人反对;茂县石大关塌方,车子从红原绕行过来,也没听到怨言。

“咱们回去走平武,集合别迟到。”说完最重要的信息,她撂下话筒,顺道瞅了一眼老何的神情,感觉有些不对劲。

阿布抬头,透过硕大的玻璃车窗,看到石头不断滚落,距离汽车一米远,已是泥沙俱下,石块堆积。“泥石流!”她潜意识这么想,本能地喊了一句,“师傅,往后退。”

老何一脚急刹,娴熟换成倒挡。车子后退,似乎没用,车顶噼里啪啦响,那是飞石在撞击。车内惊声尖叫。阿布又大喊,“快蹲下,快蹲下。”

更大的石头砸落地面,空气凝固般窒息。退了几米远,老何又是一脚急刹。他打开车厢照明灯,推开车门,飞身而出。

阿布蒙了。她在职业院校读的旅游管理专业,做了3年多导游,接受的安全教育和培训不少,但陷入险境还是第一次碰到。

老何没跑。他跳下车,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砸窗。乘客门一侧靠抵山边,打开也没作用,他沿着司机门一侧砸窗。

老何40多岁,成都人,光头,身高1.72米,身躯肥胖。那一刻,他罕有地敏捷。窗户一破,乘客鱼贯而出,纷纷从1米7高的窗口跳下。

汽车就像一个掩体,挡住了小块飞石。弃车而逃的游客,往河边一侧跑。不知汽车哪里被击中,车厢突然断电。

阿布没有跳。“游客优先”,这是导游的职业要求。过了一会,她对着车厢喊,还有没有人?

有人。她从车头走到车尾,发现4个人。

最后面,吉林游客陈伟和她13岁女儿杜卓霖还在;中间偏后,湖北游客吕良俊和他妻子叶华还在。

陈伟、叶华动弹不得,她们被破窗而入的石头压住脚。石头卡在座位,一动不动。

陈伟脚上的石头,约莫有一百四五十斤重。阿布有力气,她去搬,动都不动。叶华脚上那块更大,把腿砸得变形,她人已昏厥。吕良俊腿部受伤,身上有血。

后来阿布得知,叶华跟女儿吕鑫鑫(化名)坐一块,落石那一刻,夫妻二人都扑到了女儿身上。

石头落得消停了一阵。阿布找就救兵。她透过破损的车窗,喊叫,“救命,来几个年轻的,车厢里还有人”。外面没反应。

“杜卓霖,你快走啊。”阿布催促。那孩子回答,“妈妈还在这里,我不走。”她叫吕良俊,也是相似答复。

“我去叫人。” 

绝壁

人是聚在一起的。

路,上去是“九道拐”,两旁是山,山间有条白水河,河边有棵树,人都躲在那里。

树距车只有五六米远。阿布跳窗,挥舞着导游旗,飞也似的到了。

地在抖动,山在响,她这才醒悟,自己遭遇的根本不是泥石流。8月8日21时19分,阿坝州九寨沟县发生7.0级地震,震源深度20千米。

游客哭得歇斯底里。她冲着他们喊,“哪位来帮我,车上还有人。”

垮塌来了。没人敢动。

她找光头老何。老何手臂被玻璃划伤,鲜血直流。他捂着腹部,满头是汗。事后检查,老何的第10根肋骨,骨折。

又是余震。

空中竟有月亮。借着那微弱的光,能看到灰尘在弥漫,在扩散。白水河水流湍急,水声如此聒噪,却能听到山体坍塌声。

那4位怎么办?阿布颤抖且无助。

“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阿布看去,果然有三个人影。

她急忙跑过去。杜卓霖、搀扶着妈妈出来了。陈伟说,“我女儿救了我啊。”余震竟把石头摇松了,杜卓霖解开妈妈的鞋子,趁机把脚拉了出来。

阿布蹲下看,那只光脚血流不止,必须马上包扎。她手里只有导游旗可用,就使劲把那个黄色的布条裹在脚上,扎紧。

吕良俊也被人搀扶到树边。他靠在那,一声不吭,衣服上全是血。“我妈妈还在车上。”吕鑫鑫对着阿布哭。

又是余震,又是巨响。没人敢动。

到了白天,人们才发现有两块车身高的巨石滚落,一块落在车头,一块落在车旁。

“这里不安全,要走。”阿布头脑清醒,至少要保住这31位团员。出发前,她对大家:“都系上安全带,我把你们平平安安带出去,平平安安带回来。”

她听到喊声,“快到这边来,安全。”

声音来自马路对面,十几米远的地方。阿布靠近观察,那里背靠一块耸立的崖壁,像被刀削过一样,似乎坚固无比。她组织大家小心走过去。

那里已有30多人,是另一个旅行团的客人。人聚在一起,哭声反而更凶。阿布急了。“都安静,不然听不到垮塌,听到了,才知道怎么跑。”

要求救。她拿出手机,没信号。她像疯了一样,找每个人问,“谁带出了手机,谁有信号?”都摇头。

空气中飘荡着一丝绝望。

“姐姐,能抱抱我吗?”是吕鑫鑫。12岁的小女孩无助地蹲在地上,阿布跪在她身旁,紧紧相拥。

“姐姐,你以后不要做导游了。我好害怕,我想回去看看数学老师。”小女孩在她耳边喃喃。阿布甚至想,如果要死,我抱着你,不要死得痛苦。

“我有信号。”一个声音,将阿布的心思扯回她的团。

十四五岁的少年吕俊豪,用的电信手机,信号正常。她拿过来,第一眼看电量,只剩下3%。

“谁有充电宝?”幸好,游客万琦给了肯定答复。 

铲车 

手机、充电器一连,阿布如获至宝。先打110、120,不通。再打旅行社。

“芳姐,终于听到你声音了。”电话另一头,四川省中国国际旅行社的计调梅迪正焦虑万分,震后始终联系不到阿布。

“我们被困住了,神仙池附近。”阿布在这条路上跑了一年多,清楚地判断出位置。梅迪让她用手机发定位,但微信在吕俊豪的手机上没登录上。

梅迪安慰她,“你们一定会获救。”

救援行动早已展开,四川省第一时间启动应急响应,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连夜乘坐飞机飞往震中。从阿坝州、成都、绵阳、广元,乃至来自临近省甘肃的陇南、甘南等地,都在组织救援力量,星夜兼程。

最先到的是中建三局的人和122林场职工。距离崖壁六七百米远,那里有个搅拌站。实际上,他们也是被困着,派人出来探路时,发现了游客,便自发组织前来救援。

“能走的跟我走。”一位工人说得斩钉截铁。

阿布清点了下,有12位团员受伤,伤情严重的有6人。她喊话,不管认不认识,大家相互照料,分批走。

吕良俊一行的亲戚、同学有13位,除了吕良俊,那个贡献充电宝的万琦,脚也受伤了,他们相互搀扶着离开。

团中吴智青年龄最大,66岁,盆骨骨折,左脚踝骨骨折。阿布和受伤的老何扶着她走了一截,看到一辆铲车开了过来。

“上车斗。”开车的大哥放下车斗示意。这是个运输“奇兵”,伤员张春梅、于婷都坐着铲车到了搅拌站。

“哥,我们还有一位在车上,没救出来。”阿布央求那位中建三局的员工去看看,她不能放弃自己的团员。

那个汉子胆大,开起车就走,不一会回来,遗憾地告诉她,“没气了。”

没用多久,6个旅行团,众多自驾游散客,200多人被转移到搅拌站。现场呜咽声不绝,情绪像被传染了一样,都在哭,只是有些强忍着不出声。

阿布问,“这里安全吗?”一位长者答复她,“姑娘,我在林场工作了39年,这个月13号退休,相信我,这个地方很安全。”

她心稍稍安定了。搅拌站有八九间板房,门前是一大块硬化地。幕天席地,搅拌站的人把所有被褥拿出来分给大家。吕良俊受伤较重,铺一床,盖一床。

阿布清点人数。跳车前,她专门跑到前排拿包,里面两页A4纸,记载着所有游客的信息。一清点,她的心又砰砰跳起来,3名游客不见了。

不见了。这让她一夜无眠。 

逝者 

也没法睡。冷。阿布穿着旅游鞋,黑色七分裤,短袖。

九寨沟昼夜温差大,她原本给自己准备了一件绿色的薄羽绒服。她清楚记得羽绒服被血染成了红色,碰到15岁的北京小女孩时,顺手给了她。

林场的人见状,生火。火苗在黑夜中窜得老高,消散着恐惧感。阿布最担心吕良俊,她跑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的血把被褥浸湿了。游客中恰好有位医生,专门过去作了检查,摇头叹气。致命伤不在腿上,而是腹部有个洞,止不住血。

阿布摸他的额头,温度一次低过一次。她鼓励,“哥,你要坚持住,救援部队很快就要来了,鑫鑫妈妈已经走了,你要好好的。”

但凌晨一两点钟,吕良俊撒手而去。另外一个团,也有名游客没能再坚持下去。

6名导游,围着篝火,面对着他们职业生涯中从未面对过的状况。他们说,生命是那么脆弱;他们说,珍惜当下,好好活着。

死亡这么近,但已经没了害怕。

他们征求家属同意后,与工人一起,将遗体用被褥包裹好,恭敬地抬到树林边。一位妈妈泣不成声,“我宝宝(女儿)走了,她也没孩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漫长的黑夜,只剩下烤火,只能烤火。

“听说你手机能打?”凌晨三点过,一位穿着羽绒服的滴滴司机凑过来。他送游客到九寨沟,回去的路上遭遇了这一切。

阿布明白他的意思。“长话短说,电只有20%,也别让他们打过来了。”司机高兴地报平安去了。阿布却不舍得自己用一下,给家里报个音讯。

她刚刚结婚一年,老公跟她是同学,同在南充职业技术学院读书。毕业后,她做导游,他做厨师。前年,两家凑了10多万,为孩子在新都大丰按揭了一套房。

跑九寨这条线,收入高些。今年她很努力,一个月收入六七千,省吃俭用下来,每个月存三四千。她想帮老公早点实现梦想,开个早餐店。

不一会,司机用完了电话。归还时,看到阿布只穿了件短袖,那人脱下件黑灰色的卫衣给她。他们就在一起讲救援,设想各种可能。

他们还不知道,从漳扎镇到神仙池景区71公里长的路,有20多处塌方,最大的塌方点长度200多米,最大落石有10余吨。探路和抢通的战役,正分段进行。

正常的话,阿布的团,应该在8月9日早上5点半集合。她一夜未睡,到了那个点,就去帮搅拌站的人搬柴火、做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走出去。

9点多,游客吃上了震后第一顿热饭。吃着吃着,人群突然爆发欢呼。

红色的消防服,绿色的迷彩服,还有“特警”字样的警察服,闪现,救援部队来了。阿布跑过去,含着泪请求当兵的把她仍在车里的团员救过来。

在小树林,吕良俊和叶华再次相聚。 

回家

吕鑫鑫还不知道父母遇难的消息。

8月10日,阿布带着15位旅客回成都。此前一天,有2人转移到绵阳,10日一早,又有11位重伤员及家属,被转移到绵阳、成都等地继续接受治疗,还有3位坐上了更早的转移车辆。

走丢的3位天津游客,也找到了。阿布离开搅拌站到九寨沟县城路上时,她的手机有了信号,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他们打来的。

对方很兴奋:“阿布,我想死你了,终于联系到你了。”阿布何尝不是?知道他们还活着,所有的团员都有了消息,阿布泪流满面,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阿布也不管是不是客人了,命令他们,“就在那坐着,我来找你们。”那3人足够幸运,那天夜里抹黑走到九寨沟沟口,仅手指受了点伤。

九寨沟县城救灾物资充裕,每个人都得到妥善安置。阿布终于松了一口气。10日早上,她帮助游客排队等车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

她的团,出来34人,回去却失去了吕鑫鑫父母。阿布无比悲伤:“对不起,我没有把大家都带出来。”一位大姐抱着她哽咽,“闺女,这是天灾啊。”

不知情的小女孩,表现得乐观。回成都路上,她讲个不停。说她几天没洗头了,说她语数外考了294位,说她作文常常写满分,说她要学跆拳道。

阿布甚至不敢再长聊下去,怕说错什么。

汽车的终点站在成都东客站。公司安排阿布的好友蒋向炜来接车。她也是导游,地震当天,带团从九寨沟返回成都。

劫后余生,两人见面就抱着哭,哭得酣畅淋漓。

有朋友问她,还跑不跑这条九寨这条线?她说,只要景区还开放,就要去看心心念念的“五花海”。

阿布认为,导游们这次用抗震救灾的表现捍卫了职业尊严,团里游客对她和老何都充满感恩。11日,她到军区总医院看望受伤的团员,如同看望生死相交的朋友。

这几天,不停有游客发给她顺利抵达家乡的消息。阿布对他们说,“拿雀拿嘎!”

那句藏语的意思是,“我爱你”。

本文编辑:张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