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肖姗姗 文/图

11月23日,由川观新闻、封面新闻、上行文化主办的阿来系列讲座“唐宋诗中的巴蜀与成都”之“陆游蜀中诗讲”开启第九讲《更呼斗酒作长歌》。在这一讲中,阿来深入解析“至今蠹简传”“醉胆空满躯”“以诗证史”“西方的史诗——不懈的英雄精神”以及“史诗或诗史时代结束了吗”五个主题,精读陆游、岑参、白居易和埃利蒂斯等经典诗作。阿来以其学贯中西的学识,让众人认识到:纵使历史更迭,风云变幻,我们的优秀民族文化精神一直在流传。

阿来

读岑参的诗,陆游“流涕”

第一个主题,“至今蠹简传”,阿来讲解了陆游的《夜读岑嘉州诗集》。在这首诗中,陆游以四百年后的读者身份,表示自己在深夜阅读中仿佛亲身追随岑参,感受到他的精神风貌。陆游认为岑参的诗才雄浑,笔力与李白、杜甫比肩,尤其称赞了岑参的边塞诗作,如横槊赋诗,充满气势。他感叹岑参虽遗留下的诗篇不多,但佳句崔嵬,技艺超凡,仿佛能与自然造化相磨砺,音韵和谐。他还提及自己晚年因机缘巧合得以补任官职,而此时国家正面临外族侵扰,明君北顾求策。最后,陆游读到岑参的《天山篇》时,不禁泪流满面,深感遗憾未能与岑参同时,共事疆场……

阿来说,陆游在诗中既表达了对岑参的敬仰,也有由此及彼的感叹。“晚途有奇事,随牒得补处。陆游一直想像岑参一样,文人从军,这是他一生的报国之志。他也去过前线指挥部,但很快又被撤回后方。这和岑参也有相同之处,都是后来不能从军了,转为了地方官。”同样的年龄阶段,同样的命运转折,阿来直言,陆游在感叹前人与自身的背后,其实是有一个更深层的意思,“诗里面充满暗示,唐由盛转衰,宋也一样,陆游对国家时局的忧虑交织其中。”所以,当陆游知道复国无望后,只能读岑参的诗,来想象那些纵横疆场的画面,“诵公天山篇,流涕思一遇”,读到流眼泪,“陆游想到岑参前半生遇到了励精图治的唐玄宗,而他自己却一生都没能遇到明君,所以他痛哭流涕。”

讲座现场

而陆游对岑参的敬仰,从他所作的《跋岑嘉州诗集》中也可见一斑,“余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在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睡熟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今年自唐安别驾来摄犍为,既画公像斋壁,又杂取世所传公遗诗八十余篇刻之,以传知诗律者。不独备此邦故事,亦平生素意也。”阿来说,陆游因为热爱,甚至将岑参的诗收集起来,自己出钱,把它刻起来,“陆游是最早收集岑参诗的人,岑参今天留下来的诗400多首,陆游就帮他找到了80多首,以此来表达他对岑参的敬意。”这就是“又杂取世所传公遗诗八十余篇刻之,以传知诗律者”。

作岑参同款战争诗,陆游全凭想象

阿来认为,陆游对岑参的敬意来自两个地方,一是诗歌艺术,二是岑参在西域策马雄壮的经历。“他对那样的战马生涯很是向往。”那么,岑参当时在西域度过的岁月是什么样呢?在第二个主题“醉胆空满躯”中,阿来用岑参的诗、陆游的诗进行了现场还原。

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阿来直言,这首诗与岑参的代表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艺术成就不相上下,写出了磅礴之势,而这首诗所描绘的场景,正是陆游所羡慕的。所以,他也写了一首战争场面的诗《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

但用阿来的话来说,这首诗写得有点“假”,何出此言?因为那些场景并不是陆游真实经历的,“陆游经常做梦,就像他写的‘梦回吹角连营’那样,他经常梦到自己在前线杀敌。”《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也不例外,“杀气昏昏横塞上,东并黄河开玉帐。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阿来甚至认为,这首诗中的场景,都是陆游从岑参的诗中想象而来,“岑参就写得很生动,因为是实写军旅生涯,而陆游的只是梦想。所以这个主题‘醉胆空满躯’就是陆游的命运,他的想象和岑参的真实形成鲜明对比,在他的诗里,只有向往是真实的。”

通过这些诗作,阿来要强调的,就是诗歌里面是包含历史的。“要读懂这些诗,就一定要去了解那一段历史。比如,讲陆游的诗,他为什么有那样的情绪?就必须回到他所在的时代,知晓当时的皇帝在和战之间的摇摆。”

以诗证史,东西方殊途同归

阿来在第三主题“以诗证史”中,特别阐释了这一观点。他引用了陈寅恪晚年学术助手黄萱《怀念陈寅恪教授―在十四年工作中的点滴回忆》中的一段来佐证,“以诗证史虽是前人提过的,但真正大量付诸实践的,当是陈先生。这在他的《元白诗笺证稿》等晚年著作里,完全可以得到证实。他说,中国诗与外国诗不同之处,是它多具备时、地、人等特点,有很大的史料价值,可用来研究历史并补历史书籍之缺。……他在进行‘以诗证史’之前,必先研究诗的资料的真实性、时间性、地方性,再根据当时发生的情况、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每个人的社会背景及思想感情,来断定该资料是否可用。”

阿来说,陈寅恪曾经就靠研究元稹、白居易的诗来研究唐代的历史,用诗去还原那些正史中被忽略的历史细节,作《元白诗笺证稿》。“二十四史里面很少有地方历史,这样的历史是有缺陷的,但是我们今天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从现实主义书写当中去回望历史,就像考古学家挖石器、挖陶片,去发现文化古迹一样。”

而同样的事情,西方也在做。阿来谈到了“西方的史诗——不懈的英雄精神”,西方人的史诗观念,最大的特点是“对抗性”,对抗什么呢?用英雄精神与时间流逝对抗。不懈追求永恒。

阿来提到了美国著名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他的很多著作都是在整理世界文学经典,非常重视史诗的功能。还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希腊诗人奥德修斯·埃利蒂斯,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是这样说的:“他的诗,以希腊传统为背景,用感觉的力量和理智的敏锐,展现自由与创新精神。”阿来说,奥德修斯·埃利蒂斯的诗很长,继承了西方史诗的传统。”阿来挑选了埃利蒂斯《英雄挽歌》——献给在阿尔巴尼亚战役中牺牲的陆军少尉来作赏析。

用传承,延续时代史诗

那么,史诗或诗史时代结束了吗?提出这个问题,阿来从新闻的诞生讲起,谈到蔡元培、胡适、李大钊、陈独秀、鲁迅等等传播新思想的作为,在他看来,新闻并没有对史诗时代、诗史时代有所挑战,甚至很多新闻人后来成为了非常优秀的作家,新闻报道开始往文学的深处发展,提供了一种更纵深的东西,更长尺度的、更宽幅度的一种表达空间。“如果我们只读当时的新闻,很多新闻已经没有价值,但如果拿出比如范长江先生所写的,它就是一个珍贵的史料,而且是非常可靠的史料。”

此外,阿来还提到了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世界著名的媒体文化研究者和批评家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等等,都是在进行着对这个问题的反思。阿来也对当下的某些以资本逐利为目的的文化形态进行了一定的批判,发出灵魂拷问:“当公众已经被娱乐到丧失个人的时候,我们把一些更正面的、更严肃的、更高尚的东西,想要用正面的方式灌输给他们的时候,会有效果吗?他们会像陆游半夜读岑参诗一样,心里油然起敬吗?恐怕有点难。”

阿来希望,中国文化和文字中存在的伟大的精神,文化人是有责任去传承的。“就像岑参到陆游,中间过了400年,他们还是在互相感应、一脉相承。我们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维护,应该进入到更深的层面,有更深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