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题字:何开鑫 中国书协草书专委会委员
主办:川报集团驻自贡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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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贡市微型小说学会
自贡盐商文化研究会
自贡文苑

爆破
黄鸟
我本是想率先抵达中巴车后座,将自己像一件衣服摆在上面舒服的抻平,然而我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那里已有一位值守者了,此时他正按照我预想的姿势在上面打呼噜。
车外不见月色,唯有河流拐弯处的矿区发出的团团灯光,黄晕晕如早期工业时代的一幕。近处的桥下流水淙淙,将灯光揉成一堆发亮的乱麻,在水里永久地纠缠。我占据了副驾驶的位置,推开窗,夏风潮湿而燠热,偶有某位矿工头顶着安全帽从车旁走过或从远处走来,让头上小灯的光柱在黑夜里做有节奏的弹跳状。
我就想起白天小伍的话。
我干完这趟活就回老家秦岭种地。小伍讲。
这么快,怎不多干点。你说这行来钱快啊。我讲。
没办法,我得了矽肺病,迟早都要死,只是不知道哪天。他说得如抒情诗人般伤感。
哦,是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啊。我讲。
什么剑。
于是我做了解释。他听后点头如捣蒜,对的,对的,悬而未决,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真医不好了吗。
哪里可能,我干爆破这行十六年了,有时咳一下都觉得要咳出沙子来。
他这样讲时,我就想象在幽暗似棺材板盖下的隧洞里,身高一米六五的小伍,扛着风钻,朝岩石上打孔,打了十七八个孔,孔洞分布均匀,让这块岩石呈现莲蓬的美感。随后将雷管一根根插进去,布好引线,躲在安全地域倒数五个数。五、四、三、二、一,大地就为之震颤,岩石哗啦啦似大厦倾,甚嚣尘上,小伍遂钻入那厚实得要用刀劈才可进入的土幕里。富贵险中求,小伍求了十六年,终究求得一副快成为丝瓜瓤般的肺。
我算了算,这趟活干完,可挣一万三,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回去盖个二层小楼,还可买辆摩托,余下的就存着,还有两个娃要读书。说完小伍就笑了,露出嘴里墓碑似的牙。
时间往前倒退。
那日我接到办公室老夏的电话,让我赶快回来,沓水煤矿对面的山崖塌方,把下面的公路埋住了。这条路是镇上通往县城的唯一道路。
我知道那处山崖,危乎高哉,崖体坚硬似铁,不像会塌方,且最近也未降大雨,便觉一切都很诡谲。到得现场,才知什么是鬼神之力。原本好好的一条公路,自中间被庞大一堆的巨石掩埋,重重叠叠坟起足有三层楼高,似公路上莫名生出一座小山。路旁的河道里也滚落无数石块,将原本空空荡荡的河道几近填满,连水都看不见了。
再仰头看之前的山崖,本来规整的山体此刻如被某种神物啃啮过,留下一道惊心动魄的豁口,成千上万的惨白的光线第一次从山那头似雪崩般呼啸过来。而这豁口的旁边,另一块巨石摇摇欲坠。这巨石的面积据后来的专业人士核算,大约可以写成五十三乘六十八。是的,几乎等于半个足球场。除了爆破排危,没有其他办法。
因交通中断,我的任务便是值守在这里,让塌方现场两端的人远离警戒线,不要为抄近路而冒险去爬石堆。白天尚好,客车两头接人,人从旁边的河道下去,那里临时搭了木板桥,然后从桥上过去绕道到另一头。晚上就很麻烦,必须时不时出来巡夜,怕有人尤其是上晚班的矿工去攀爬石堆回家。
晚上守夜可呆在中巴车上,或在另一头路边的竹棚里。因为一个人看不过来,老夏就安排附近一个叫老谭的人来,于是我晚上就常常和老谭一起,彼此谈天说地消夜永。
老谭其实不老,五十来岁,却让人感觉老态龙钟如颤巍巍的火苗。后来他说是因长期在矿区的隧道里匍匐作业,才比较显老。这还不算,经年累月的苦难的工作,让他的颈椎备受摧残,骨头已压迫至神经,时不时会出现双手无力,甚至突然昏厥的情况。所以他早早退休,做了手术,花掉了积累至今的财富的三分之一。如今他的儿子又如他一样,钻进了幽暗深邃的矿洞,要将一米八几的身体,活生生挤压成佝偻的废人。
虽是遭受过生活的磨难,可老谭脾气很好。他爱讲奇闻异事,讲得绘声绘色,比如他就给我讲了煤矿发生的一件事。
他说,起初,这矿山的老板本是以为这山里埋的是金矿,后来炸开一个大洞后,从里面却走出一个通体黑亮的人。那种黑就像刷了油漆或有了包浆。这怪物边走边捧着一堆煤在啃,咔咔嘣嘣如在吃炒胡豆。有人看不过,就给他扔个馒头,他捡起来看了看,又嗅了嗅,才塞嘴里,而怪事就发生了。他只吃了几口,就倒地抽搐,很快就死了。
我听后说,老谭,你该去写故事卖钱,也比在这里守着要好得多。
你笑话我,我最高学历是小学,还是这个活儿轻松。
镇上说一天开你多少工钱。
一百,比我一天的退休工资都高。我都打听好了,这个工程很大,怎么也得一个多月,能挣到这么一笔真是托老天爷的福。我只需到处走走看看就行,比以前在煤矿里干要轻松安全太多了。
后来又说起他儿子。
每天下井前我都要让他在土地庙前烧香,他有时嫌麻烦不想去,我就硬拽着他去。他还是太年轻,我这么多年能把命保住全靠土地爷保佑,虽说得了这个颈椎病,但比起我那些在井下死去的兄弟,不知要好到哪里去。我跟你讲,在井下因事故而亡是常事,如果能留个全尸出来都算你福大。你要是看见那些掉胳膊掉腿,或拦腰被斩断的人,一个月都不敢闭眼睛。
我听后无端地想起肉铺里摆在案板上血淋淋的鲜肉骨头,似一个矿工被生活的刽子手所肢解。从此他将不再吃饭、微笑、说话、行走。不再操起工具在逼仄的隧道里一寸一寸朝前掘进。他的生活之路止步于此。我想起童话里一个巫师在宴会上用魔法控制住宾客,让人人突然静止定格,都保持着那一瞬的姿态,比如嘴巴张开,手中捏着正在啃的肉排。
“没有比顷刻间变为永久状态,夺走人的光阴和连续不断的动作更严厉的惩罚,更加骇人的恐怖”(米兰·昆德拉《不朽》)。那个前一秒还在被生活激励着鼓起勇气,用力挥动镐头准备砸下的鲜活的矿工,突然便被施了魔法似的暂停了一切生命运动。啊,他被判极刑,被罚出了这个世界。
但煤矿的资本运转不会因区区一个矿工的横死而停止,于是下一个矿工将拾起他掉落的工具,沿着他昨天凿过的痕迹,继续往死里凿下去。
老谭的儿子就是这样。
目前我正在努力想办法,争取把他调到矿区食堂,这并不容易,肯定要花上一笔,所以现在尽量多挣点。可他还不愿意,说是就喜欢下井,井下的工资高。他毕竟还是太年轻,只图钱多,不看每一张钞票下面藏着的凶险。
老谭说完走出竹棚,他要去巡夜了,外面依旧没有月色,我看见这位在地下里凿了一辈子的矿工,身体变成黑色,似那位吃煤的怪人,消失于无穷无尽的矿洞里。
此人姓孙,瘦,我本欲戏谑他为孙猴子,但一想到人家毕竟是县路政局派遣来的,便尊称他为大圣。
初见时大圣便怀抱一个西瓜,郑重安放在我和老谭面前,欲与我们一同品尝。这一下拉近了我们之间距离,仿佛他只是刚刚被我们打发出去买瓜的一个伙计。
接触久了才发现他真是路政局里的一个伙计。
他在局里和另一个人专司写文件,从最低级的通知到领导的述职报告,中间甚至有一回还顺带替某科长的家属写请帖。
这位毕业于某知名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当初写诗写小说,在文学的殿堂里跳芭蕾,如今却与同事日渐枯萎在办公室的一隅,他们最爱干的事就是预想未来到退休时刻能混到什么级别。
我最怕我们办公室的主任,大圣嚼着瓜说,殷红的汁液颜料般从嘴角两端逶迤而下。你们不知道,笑容在他脸上像是被刀剜掉了,永世就戴着那么一张苦大仇深的面具。他一出现必然会说,小孙啊,有这么个文件,下午三点前我要看到。或者,你手头的工作先放放,有这么个文件(他看看手表),中午十一点前我要看到。他说完就萧然离去,却扔下一副粗壮的铁链把我们捆住。那种状态仿佛被缚的魔术师关在玻璃箱中,里面灌满了水,如在规定时间内不能解绑逃离,那他必死无疑。
我到这里是希望做些贡献,回单位后看能否调个岗位,摆脱写文件的苦难命运。他接着说。
一次他给我们讲《高老头》,完了老谭说拉斯蒂涅用心不好,老想如何钻营。我不置可否。大圣却说,无论高里奥、拉斯蒂涅,还是那两个女儿,都只不过是一群被生活所押解的可怜人,他们的行为说到底也是身不由己。我想,巴尔扎克或许并非只是一味批判,这里头说不定还有慈悲和怜悯。
我听后似有什么东西触动内心,一时又说不明白,只看看眼前的老谭,大圣,以及想起此刻正在山上作业的爆破工小伍,再想想自己,突然发现我们这些本来陌生的彼此,却踏着相同的步调,义无反顾地朝着那声爆破走去,这驱使我们走下去的是什么呢。
我又想到《高老头》。说到底我们也是一群被生活所押解的可怜人,而惟有爆破了,我们的命运或将改写。
不知何时,东方泛起微白,似铺了一层霜。天要亮了。我暗自算了一下预计的爆破时间,心头猛然大喜,体内似有某种声音万箭齐发,我知道,这是另一种爆破在天地间炸响了。

黄鸟,业余写作小说、散文等,作品散见在《短篇小说》、《小小说月刊》、《新华日报》等各大刊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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