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文学于我而言,是使我从一个乡村的蒙昧少年,变成一个能融入时代、融入广阔世界的当代人的一条切实路径。当年,我作为初出茅庐的青年写作者,第一次参加全国性的少数民族文学会议。许多作家在会上认认真真争论一个问题:作为某一个民族的作家,可不可以写自己民族文化中一些封闭落后的、跟不上时代的缺点。更准确地说,就是能不能够、敢不敢于在写作中揭示那些使自己民族处于相对落后那些内在原因。我们知道,文学不是从整体,而是从个体入手的,这样的讨论如果绝对化了,那么,文学作品中民族身份的人物出场,都不能有任何明显的缺点了。由此可见,中国民族文学中对自身文化的认识也有一个日渐成熟、日渐靠拢主流文学观念的艰难过程。
文学本身是一种唤醒,唤醒人性,唤醒良知,唤醒审美,从而引领人融入伟大现实与时代,而不是把自己以某种单一文化或血缘之名,自我封闭起来。想当年,我想再现我家乡的过往历史,以及对这段历史的反思,写作了《尘埃落定》,大家看到的是光鲜一面,获奖、畅销,却不知道其在一些本民族文学评论者那里遭遇的非议。最善意的辩护是,我们的历史非常文明,没有你写的那些血腥与残酷。我想,如果我们不是闭目塞听,这样的言论是经不起最基本辩驳的。
我是人。我是一个地方的人,我是一个民族或文化区域中的人,但我更是一个中国人,同时也是人类之人。文学的目的,不是把人区隔于某一狭隘的地域与意识中,而是打通种种分别,寻求共同性与共通性,要在情感与意识领域,把不同的人们联接起来。
这是文学根本而又伟大的使命。
这三四年来,我在走访黄河。河上的自然,河上的不同民族,从巴颜喀拉源头而下,藏族、撒拉族、土族、回族、东乡族、裕固族和蒙古族,从青藏高原到黄土高原,还有分布更为广泛、历史更为悠久的汉民族。同时,还有曾经广泛存在、如今已式微了的党项人、吐谷浑人、白兰人、苏毗人,古往今来,这些族群互相交往,融合,共同改变这片大地,共同塑造了今天多民族在这一广阔地域共生共荣的伟大现实。前些天,我到了内蒙古大青山前黄河大转弯的河套地区,站在黄河边,想起了号称元朝第一诗人的萨都剌,想起他写元上都的名作《上京即事五首》,还有《过黄河》等优秀作品。他是来自西域的色目人,作为元朝的政府官员,在江南任过达鲁花赤,终老杭州,一生用汉语写作,他的诗词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相当位置。今天,我们很多民族作家恐怕没有他那样的胸怀与气象。在中国文学宝库中,李白、杜甫们之外,苏东坡们之外,他这样的人也是我的榜样与表率。与他同时代,还有一个畏兀尔人叫贯云石,也在淮南万户府任过达鲁花赤,最后退隐于杭州,同样用汉文写作,是那一时代的散曲大家。
历史是前进的,即便在某一时期因为腐朽的政治而停滞下来,最终还是会踏上进步的旅程。在前进的历史中,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藩篱都会打开,都会从局部的区隔走向大范围的融通。今天的中华,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呈现出丰富的文化多样性,同时也显现出越来越多的共通性与共同性。这是由人性中追求更高文明、更宽视野,追求生活中更多的幸福这样的共同性所决定的。许多年前费孝通先生就讲,在我们这个多民族国家,“各美其美”的同时,更要在“美美与共”上多有努力。对文学工作者来说,这正是我们可以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的养成,多有贡献的地方。
总而言之,文学工作不是一种姿态,一些观念的空谈,而是要孜孜以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获得正知正见,再来写下那些万语千言,是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虚怀若谷的态度,是有益于多民族团结融汇,有益于中华民族与文化共同性构建,同时,也使自己从狭小变得宽广,从浅薄变得深厚的切实实践。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
【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联系电话028-86968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