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敏
布谷鸟从我们头顶的天空掠过,叫声高远而悠长,香椿把积攒了一个冬的力量与热情,摇晃在崖壁、坡顶与我们视线的夹缝里,对于世代生长在川东北村庄的人们来说,笃定地确认春天的到来,大多有赖于春冰融化、鸭子嘎嘎跳下水,以及在田埂和山岗游走的当口,眼里突然烧进来的一串如火如霞的植物。这种能佐食入药的物种,不由分说把关于向往、炽热与欣喜这些暖色调的词汇,长短不一地揉进我们的脑仁里,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我们这些粗糙的毛头小孩,最初并不知道它们的妙处。怎么瞧,它们都与我们大大小小挂在脑袋两侧的耳朵相去甚远,可它们偏偏不管不顾,如此心安理得地被人们唤为“折耳根”。“去撬折耳根了哦”,“大雁坡好多折耳根,快来哦!”这些顺耳的声唤无论出自谁的嘴,在空中一路颠簸,最后撞击上我们易感的耳蜗时,一瞬间淹没我们的都是旷野的风和无边无际的自由,而非一种匍匐在地可感可触的植物。我们的心思浅浅地掩在心口,突突地跳,我们接住大人递过来的器具,也不挑肥,也不拣瘦,呼朋引伴,一窝蜂就挎着篮子背上背篓跃出了门槛。我们担心迟了一步,大人突然就改变主意,把他们喝令的鞭子甩过来,把我们迈出院的脚步活生生截回去。
那些赭红的植物就像神秘的引线,一路扯着我们脚丫,一路擎着我们细瘦的脖颈。我们上山、下沟,再上坡,再下坡。走着走着,我们也像那些赭红的植物一样,散落在田间地头,东一个,西一个。弯着腰的,曲着头的,趴着身的。带去的工具多是家里不常用的钝锈之器,我们并不去计较大小的小器。我们只管走走停停,打打闹闹,仿佛那些春日是平白溢出来的——是多余的赠送。
至于采在我们手中的植物的最终命运,它们是否算得上村庄的一道美食,我们并没有多大程度去关心。我们一只手捏着它,抚着它们或丰腴或细瘦的茎叶,沿着它们的来路,探寻它们深埋土里的根。然后扶着它们的叶和茎脉,连同呼到第一口气的泥土,一并扯出来、撬出来、拱出来。然后,我们的筐里,我们的篓里,就不只是一味地赭红了。很快有了白,一掐就破的白;也有了粉,低首含羞的粉;还有了青,天蒙蒙亮时云朵的青,袅袅炊烟的青,青瓷欲碎的青。还有些好看的色彩,他们缠在一起,他们抱在一起,我们的眼睛就乱了,我们压根儿就分不清了,自然也叫不出名号了,反正它们就那么相安无事地,共存于那些植物的同一枝叶上、茎上、须上,不争不吵、不推不搡。我们也无暇顾及那么多,我们没心没肺就那么随意地把它们堆积在一起,任它们的体香在那个方寸间流淌、层叠,动荡、交织,直到黄昏的幕盛大而宁静地张开!有那么一刻,我们似乎被每天如约而至的这个仪式震撼到了,我们干脆一屁股坐在那些芳香的一侧,把头仰起来,任万千条金灿灿的光线在我们周围不动声色地铺开,并款款地升起。
此时,我们的小名被长辈们隔着一个坡喊上一嗓,我们可以假装没听见,有时含含糊糊应付着答一声,根本不抬头,就又沉浸在我们的世界里了。我们往背篓里瞧,内心掂量,只要收获能马马虎虎应付一下午的光阴了,就放开手脚,只管嬉笑、追逐和玩闹了。丢了器具,放了篓筐,去田里摸鱼,沿着沟渠穿梭奔跑,玩捉迷藏,或比谁的水漂打得更多,这些玩儿法,像折耳根在这明媚的春日衍生出来的修饰词,它们跳张、俗艳、欢畅。我们行走在如烟的金色里,像包裹在一个芳香的壳里,我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天最好的光景,我们小脑瓜里装不了那么多,就像那些喑哑的植物,它们身体里仿佛只容得下一种气味。
择去它们的根须,用清水为它们净身,尔后切成齐整的段,用盐码放一只烟的功夫,再淋上酱、醋和油辣子,搅拌匀净,一道可口的下饭菜便成了。有时贪玩回去晚了,外婆担心安危,免不了要沉下脸斥责一番。外公那时身体尚无大碍,只是他的喉咙里似乎常年烧着一锅沸水。这种时候他总乐呵呵地跳出来解围。他地探出双手,嘴里啧啧有声,把我一下午的成果从背上或臂弯里利索地取下来,笑呵呵地揽在怀里,仿佛揽着一个怕摔的孩子。外婆或许看出了外公的心思,她不再言语,神色轻松下来,屋里涌进的昏黑似乎也减轻了大半。还没到开灯的时候,就着房顶亮瓦里挤进来的最后几缕光线,外公精瘦的身体开始围着那些植物转,腾挪移转间,那些植物经过油盐酱醋和葱蒜的加持和浸润,鲜亮肥厚起来,大大方方摆在了灶沿中央。
灶膛里的火才引燃,晚饭离煮熟尚需一段过程,但我们已齐齐举了箸,立于灶边,开始大快朵颐那些称作折耳根的吃食了。它们当然也是可以放进锅子里和粥一起煮烹的,那是另一种无法拒绝的气味,是一种软的轻的香。那种轻软的味道,经过火的锻造,可以深潜进米粒里,把那些无法言表的体验锁进你的味蕾。但外公似乎更偏爱这种简易的吃法。那些植物在他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像一只愉快的松鼠,用目光安然地笼罩着近在咫尺的我,一边在齿轮咬合般细细咀嚼。随着嘴角的翕动,我看见外公的脸庞在黑暗中发出晶莹的光来。
母亲来接我回去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不过我再也不会缠着大人反复追问缘由了,我坐在外公的目光里,希望他喉咙里那锅水永不再响起,我也学着他,翕动嘴角,细细咀嚼,把自己笼罩在那个芳香的壳里。这样一来,流着泪追赶母亲脚步的那些伤心时刻变得模糊起来,就像一帧旧照片,一晃而过,我便看不见。
村庄的夜幕正在盛大地降临,外婆埋下身子,在灶后拾起又一把干爽的柴火。我默默地等待着外婆抬起头,等待着灶火照亮她脸庞的那一个温馨的瞬间。而那时,那些春天的植物香,还弥漫在我们周围,久久不肯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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