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二愣

近年来,作家、诗人、学者雍也写了《回望诗经》和《从诗经出发》两本书。我手上有一本《从诗经出发》,读完后,原想跟着他从“诗经出发”,却发现缺少雍也经回望《诗经》后镕铸的那种脚力,无法挪步,于是购了《回望诗经》研读,小有心得。

这两本书,确如雍也所说,是姊妹篇。

他这两书的研究方向有交叉,有重叠,既是诗性心灵领域的深切体证,又是向多向时空交织的社会、自然等领域的延展。《回望诗经》共20篇,侧重于《诗经》情感层面中宽泛尺寸与纵向度地反复接受与再入场,是触摸《诗经》灵魂,探寻人生与社会,生命与自然,人性与人文的复杂心路历程。在我看来,这是作者向《诗经》的灵魂所依,重新临场于2000年前的记录中,探寻华夏抑或整个人类文明的祖源密码。

《从诗经出发》共24篇,以《诗经》为起点,从历史、文学、哲学、社会、自然、生物、植物、民俗界别出发,审视、探究《诗经》所承载的文明的发祥、发展和状态。如雍也所说,是“探寻中华民族基因密码,彰显中华文化魅力风华”。

这24篇大文,虽然作者不拘于任何文体,不限于传统定律,不束于名家圣语,不制于文献宝典,语风泼辣彪悍,情感喷薄如火,但充满理性与逻辑。考证和论述,探究与散发,站在国际视野的广角,以独特的发掘和延展,唤醒当今人们的记忆。

这个过程是艰辛的,也是一种涉险。然雍也对传统文明的崇敬是虔诚的,对传统文化的研究是严谨的,对《诗经》文明、文化多层面的剖判,是作者的与时俱进、革故鼎新,其情可嘉,其行可鉴,其义可扬。

《回望诗经》和《从诗经出发》,其学术价值、文学价值,已有众多闻人先达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评论,勿需我鹦鹉学舌,拾人牙慧。我仅从雍也以《诗经》为导航,解构中国民俗鲜活的图景入手,探寻其民俗学的研究特质,谈谈我的学习心得。

《回望诗经》《从诗经出发》,对山歌、礼俗、天命、君子、龙文化、玉文化、粮食饮品、爱情婚姻、图腾崇拜等进行多向度解读、校误后,又对其出处渊源、历史变迁、当今现状进行散文化描述、随笔化点墨、杂文化讽喻、论文化定义、诗歌化铺陈,活灵活现地演绎出一幅华夏民风民俗的古今图景。所涉民风民俗占两部书的大部分内容,体现雍也对中华民俗学的偏爱与钟情。

民俗是人类生活形态的真实反映。人们食、衣、住、行、育、乐的内涵与形式及其思想、仪式、活动,以或书面或口头或物证的方式存在,成为一个民族立世的精神支柱。它所体现的,是一个民族的生活习性、道德属性、宗教信仰、哲学感知、民族力量。因此,从民俗学的视角,从深入挖掘华夏民族精神宝藏的《诗经》中去解读、延展、深掘,是探寻中华民族基因密码的一把钥匙。

《诗经》中的民俗风情丰富多彩,节令与风俗‌诗,描绘了春耕、夏种、秋收、冬藏等农业生产的各个环节,是古代先民对时令节气的重视和顺应自然的农耕文化。信仰与祭祀诗,‌反映了那一时期人们信仰的内容,如天神、地祇、人鬼、巫术等信仰活动。服饰饮食居住‌诗,描述了不同阶层、场合的服饰,如冕服、礼服、战甲等。婚俗文化诗‌,记述当时男女婚恋更是占有《诗经》重要的比例。

因此,《走进诗经》和《从诗经出发》,以民风民俗为导航,探究或凸显或隐秘于古今人民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习俗和精神内核,是智慧和便捷的路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从婚恋的民俗中张扬人性的光辉。

《一望无际的爱情》《爱情的源头》《一部婚恋史》《有爱大声说出来》《新婚快乐》《爱情咒语》《爱情就像着了火》等篇章,就是雍也的爱情宣言书,其人性的光辉没有因岁月磨砺和淘洗而出现变动与迁移。作者通过解读《诗经》,在《女性黄金时代》一文中,将女子归总为十大类,每一类都被嘉许为形象丰富美丽,体现了雍也对单纯、淳良、稚朴的女性美欣赏,不被人们价值观、人生观随时变异而被颠覆的恒持的审美观。

同时,雍也通过《一望无际的爱情》等篇章,对朱程理学进行谴责,对礼教进行诛讨挞伐,有时甚至是集所有表达愤怒的词汇给予鸣鼓而攻之。

雍也通过考论《诗经》上下几千年爱情、婚姻的演变,探源中华民俗中的婚恋习俗。他探究出婚恋从自由开放到悖人性、违人伦地捆绑、束缚,再到人性解放和无拘无束的演变历史过程后,更是以火焰燃烧般的铁笔,呼啦啦焚烧遮蔽人性光芒的杂芜;以狂风暴雨般的笔触,扫去遮挡天空的阴霾,还人间自然、纯朴、健康的人性洁朗,在人类情爱至纯至臻的天空,闪烁永远晶莹、璀璨的光芒。

读完两部书,我看见,一个耿介、率真、灵性、性情的雍也跃然纸上;我听见,雍也对诗经的回望,再从诗经出发后,他对纯真性情的呼唤。正如他在《爱情咒语》中所说:“《诗经》中不绝如缕的爱情咒语后来是怎样发展的呢?我认为,它发展成了爱情誓言。”由此看出,雍也对《诗经》题旨的宏大叙述,也是他情感深处自然、纯真的寻根之旅。

二、从语言学的习俗中获取文化自信。

一个民族的精神传承方式,一是文字,二是口语,三是实物。现代语言学创始人索绪尔在其著作《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将语言学分为“语言的语言学”和“言语的语言学”。“语言学涵盖了语言的性质、功能、结构、运用和历史发展等方面”,包括文字学,也包括口语和书面语。其中,书面语言是社会成员共有的,不受个人意志支配;口语则带有个人发音、用词、造句的特点‌。但不管是文字还是口语,都是人类在共同的社会生活中约定俗成的习惯,具有地域性和民族性。

在书面语表达习俗上,雍也对比《诗经》与《离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散曲,认为华夏文学史中,在题材选择上的“忧国忧民”“剌奸剌虐”的责任与担当是互证的;在文学河流思想上,流淌着共有的特立独行、洁身自好的精神浪花;在风格流派上,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交织。这些表达方式都被历史固化成为一种文学创作习俗,成为中华民俗中最灿烂的亮点。

口语民俗方面,雍也考证出《诗经》中《褰裳》诗与客家山歌《客家对唱》赋比兴手法的同宗同源,焊接了口语习俗散落在各民族起伏尘烟中的断痕。据他考证,客家话的“古奥典雅”,如“穿衣”为“着衣”,“睡觉”为“睡目”,“一日三餐”为“食朝”“食昼”“食夜”,仍是从古文学书面语中传承而来的。

《有女同车》中“有女同车,颜如舜化”句,《采薇》中“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句,用标准的现代汉话原本不押韵,而将“车”读为客家话的“叉”则非常押韵。《将仲子》《北山》中的“母”字,读成客家话的“咪”音就很押韵。

这一切都说明,各地各民族口语与华夏民族语言表达的一致性,成为华夏民族大一统、大团结的重要佐证。

他在山歌脉源上寻踪《诗经》,让各地土话结缘书面语,理清了华夏民族语言发音和情感叙述方式相承相续的脉络,论证了它们在历史逻辑上的相辅相成,并勾勒出中国语风数千年的轮廓,丰满了中华民俗的文化元素,开掘了当代中国民俗学研究的新领域、新路径。

为进一步厘清华夏语言习俗的先庚后续,雍也对表达领域的修辞学进行了考察和论证。他在《诗经》中考证出华夏文字学、语言学中代代相续、薪火相传的文脉后,结论是:比喻、对比、对偶、排比、夸张、象征、通感等手法经久不衰,历久弥新,生生不息。

雍也通过客家话与历代文学在发音与内涵上相融相通的探源,再次佐证了华夏表达习俗的源远流长,为文化自信凝聚了力量。

三、从礼制的审视中寄寓褒贬。

礼制包括礼仪和礼俗,内容涵盖饮食、起居、祭祀、丧葬、人际交往、社会制度(包括官本位体系),是民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以一定的礼仪定式,潜移默化地规范、塑造人们的行为与思想,并通过人类的生产、生活和族群行为的社会性转换,对社会体系的建立和稳定,促进人际关系和谐发挥着独有的作用。当然,有的劣俗则制约了生产力发展,扼杀了人性的本真‌。

雍也以《诗经》为主体,探究当时的人际交往、娱乐、吃食、宴饮等习俗。在《贵族生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和《我们的餐桌:一幅开放交流的历史长卷》等文中,对中国餐厨、宴饮文化进行了全面展示和历史的拓展性发掘。

他说:“宴饮在《诗经》中特别是大小雅中,占据很大分量。”他从《诗经》很多篇目中,解析出先民宴饮注重德行、注重礼乐、注重人性人情,概括其已上升到人性之重、民生之重、为政之重、治理之重,并进一步发掘出华夏饮食民俗里的哲学思想。

通过对《诗经》及相关历史著作的辨析,断论中国最早的分餐制变为魏晋以来的合餐制,是由民族大团结和中国大一统思想促成的,从中解读出华夏饮食习性所蕴含的家国情怀以及治国理政思想。

从《诗经》所透露的信息,考证出人类赖以生存的粮食中的五谷,肉食中的牛羊猪狗鸡,蔬菜中的葵、蔓菁、芥、芹、莲藕、韭,水果中的甜瓜、枣、栗、桃、李、杏、梨、柑等都产自中国,而“食有肉鱼果蔬,饮有事酒、昔酒、清酒”等生活配置习俗,也自中国开始。

雍也“从诗经出发”,证明了人类的主要食物产源于中国;证实了中国食品发现、发明之多,远胜于世界各国;中国烹饪的精良,为人类创造了完整、科学的的烹饪技术体系。他通过对《诗经》的创新、开阔性研究,说明作为四大文明古国的中国,是人类农耕文明的主要发源地之一。通过《诗经》宴饮礼俗的考证,论述了中国作为礼仪之邦对世界文明的贡献。

值得一提的是,雍也在《回望诗经》和《从诗经出发》两本书里,突出考论了中国官僚礼制的形态、构架和内核。通过对《诗经》里《绵》《小星》《北门》《北山》等诗篇的剖析,在《周朝勃兴的秘密》《小公务员的牢骚》等文章中,认为亶父在诗中所“体现出的仁爱厚道,民胞物与,宽容包容之心,自强不息精神与‘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是完全一致的。其精神境界、博大胸怀、追求美好生活的决心和立业兴邦的作为让人感佩钦敬”,肯定了古代君王朴素的治国理政的初始价值。

但雍也对《诗经》所呈现的,及其后世官僚礼制、习俗的渊源及演变过程的剖析,不是简单陈述,而是以一个作家、诗人的身份,进行纵深式体验后,以能穿越时空距离的语言,用辛辣、犀利、讽刺的笔触,对封建官僚礼制的劣根性进行鞭笞和扑挞。他批判贵族和官僚阶层,通过制订、维护严苛的礼制形成规矩,推动、传播、浸淫到广泛的社会习俗中,用礼制与道德捆绑民俗,成为统治阶级和利益集团所利用的工具;他批判贵族和官僚阶层通过站姿、行姿、坐姿、服饰、饮食、婚配、礼节、语言等的建规立俗,约束人性的自觉、自醒、自智……这些都体现了雍也的唯物主义观、民俗学的历史观。

歌德说:“读一本好书,就像跟一个高尚的人聊天。”读雍也的书,不仅有聊天的放松,更有明志的释怀。因为他打开的,不仅只是一扇窗,而是给我们太阳、星星和月亮,让人看到光亮本身的灿然,也看到黑暗中的亮点。这便是一个优秀作家和诗人的语言实验,而不是思想游戏所带来的魅力。如柏杨的《中国人史纲》,历史非历史,考证非考证,散文非散文,诗歌非诗歌。文体的模糊,不仅是一种美,有时是一种深刻。

作者简介

黎二愣,本名黎勇,又笔名黎冠辰。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诗集《巴蜀风散板》填补巴蜀民风民俗诗歌题材空白。创作的部分文学和音乐作品由央视、新华社等媒体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