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戈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借最是平常之事。向东家借米,找西家借面;去这家借牛,问那家借犁……家中所缺,凡能借的,无不在列。

借米借面,常在青黄不接之时。平素里,一家人全靠红薯、南瓜、玉米等杂粮填饱肚子,却没人觉得寒碜,个个吃得红光满面,去外头跟人见了面照样打着哈哈。若是家中来了客人,则又另当别论。没有香喷喷的白米饭,就得来一碗撒了葱段、香菜和腊肉丝的手擀面。若是这二者都没有,客人就会觉得受了怠慢,主人也会觉得很没脸面。于是掖了瓷碗或升子,偷偷溜出门去,或借半升米,或借一碗面,遮遮掩掩捧回家。客人虽未亲见,却早晓得这顿饭来之不易,吃过饭,赶紧道别走人。可不敢再让主人为难。

有借,就得有还。一碗米,一升面,看似平常,却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品行。碗还是那个碗,升子也还是那个升子,不用秤,也不用中间人,靠的全是诚信和人品。邻里乡亲,多点少点,大家并不格外在意。但绝不能大碗借,小碗还。若是有人故意从中偷奸耍滑,自然难免遭到非议。记得有年来了个新媳妇儿,借米时邻居给了她冒尖儿一升子,还米时她却自作聪明在升子口上加了块木板盖儿。好在邻居是个大方人,没把这事儿传出去。倒是新媳妇儿的婆婆怪不好意思,另端了半升米,去向邻居请罪。邻居呢,也没让婆婆空着升子回去,装了几根黄瓜和十来个番茄。臊得新媳妇儿好多天都不敢出门见人。

借牛借犁,常在春耕夏忙之季。那时的庄户人家大多养有耕牛,但偶尔也会遇到母牛怀崽临产、牛犊学耕未成或者成牛受伤生病的特殊情况。这时候,谁都舍不得赶它们下地。可时令不等人,泛青的田,泛黄的地,全都燃烧着对犁的期盼。于是只能向邻居借牛。一大早背一背篓鲜嫩的青草,走到邻居的牛栏前,一边抚摸着牛的头,一边将青草一把一把地送到牛的嘴边。这会儿,邻居多半会转出来说,知道你今天要用它,早就让它吃饱喝足了。那些草,留着它半晌午歇气再吃呗。

若是特别爱牛的人家,还会拿出自家的枷和犁,让借牛的人一并借去。都是形影不离的老伙伴,早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和高度的默契,谁舍下谁都不习惯。主人嘴上说,用别的行头,怕它不习惯,不舒服。心里想的却是,可别让它受了委曲。更有甚者,除了枷和犁,还会白白送上一个劳动力。看上去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说就怕你使唤不了它。其实,不是吝啬,是心疼。自家的牛,啥脾气,啥习性,早摸得一清二楚。鞭子扬得再高,也舍不得落到牛背上。交给别人使唤,委实放心不下。

还牛,得尽早。切不可等到太阳落山。主人一看到牛的全身上下刷洗得干干净净,肚子喂得胀鼓鼓的,脸上便漾起好看的笑,接过牛绳,爱怜地抚摸着牛头。那牛也撒欢似的打着响鼻。我们那儿有句俗话,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不管是借牛,还是借犁,都得顾惜。曾记得有人向我父亲借犁,父亲赔着笑脸,说犁刚被借走。我却将来人引到放农具的茅棚,说犁不是在这儿吗?父亲顿时黑了脸,没好气地说,坏了!一向大方的父亲啥时变得这般吝啬了?其实,根源并不在父亲,而是借犁人对犁的态度。一个连犁上的泥沙都懒得洗掉的庄稼人,在我们那儿是很难招人待见的。真正的庄户人家对农具的顾惜,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固执。而我父亲正是那样的庄稼人。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借到的东西都必须归还,比如借火便是其中之一。那时打火机还不常见,两分钱一盒的火柴都显金贵。借火,自然是常有的事。取一张草纸,卷成卷儿,去邻居家点燃,吹灭明火,带回家,再轻轻一吹,明火复又燃起。点灯,生火,灶膛里的柴禾嗞嗞地冒着泡。借火便告成功。可这火怎么还呢?恐怕谁都没有想过。我只记得邻居二奶奶每每来我家借了火,总要在灶膛里煨几根红薯或者土豆。我们姊妹几个躲在她家的厨房里,叽叽喳喳,大快朵颐,吃得满嘴生香。

岁月流转,时代变迁。如今,我们的物质生活日渐丰富,冰箱、彩电、洗衣机等家电一样样迎进家门。西借东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借火更是成了历史的记忆。二奶奶家厨房里的烤红薯、烤土豆却总是在梦境里重现,那味儿至今仍在齿间氤氲。

作者简介:雁戈,四川仪陇人,文字散见于《小说选刊》《意林》《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小说月刊》《故事会》《民间文学》等刊物,多次获得全国性征文大赛奖励,并有多篇文章进入年选或中、高考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