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说到李怡,总给我年高德勋的印象。德勋不论,年龄上,他其实只比我稍长,且红头花色,显得非常年轻,让我先入为主地产生那种印象,全是因为他作为学者,成就斐然。

这部“学人随笔”集《我的1980》,让我窥探到了他的心路,识别出了李怡何以成为李怡。该书分4个单元:回忆先生、蒙学记事、初为人师、学人随笔。4个单元贯穿着一个隐晦而敞亮的主题:立人。

要立人,先得从“人”的意义上去立论。因此,首当其冲的,是关乎个体生命,是个体生命的觉醒和成长:一扇一扇地,把门窗打开,瞭望旷野;然后,跨过门槛,走向旷野;再后,融入大地,成为旷野。至此,个体生命就与宏大叙事实现水与水的奔赴,“立人”便不仅成为可能,还成为必然。

李怡身上有一种痴迷,从孩提时代对小人书的迷恋,到高校时代对大问题的执着,都注定了他将在优秀和平庸之间,立下界碑。痴迷之外,是自觉。我们常讲,人生面临诸多选择,而实际上,知道选择可说微乎其微,多数人是被推着走,叫“顺其自然”,尽管谁也说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然”。能选择已然可贵,能超越实用主义,自觉选择,则是志向宣言,是受到理想之光的眷顾。李怡在书中,清晰地描述了他被照亮并做出决定的那一刻。

自觉之外,是坚守。坚守这个词我向来慎用,许多时候,它并非一个好词,你坚守的可能没有价值,即使有,你可能没能从中获得自我生命的大欢喜、大自在。到时候,就算取得了一些成绩,或许只是技能性的,与生命本体无关,更与“立人”无关。

但李怡的坚守另当别论,在他那里,选择和坚守,都是为了展开自我,塑造自我,完成自我,将学术和生命打通,铸就创造品格。达成这一目标的利器,是且行且喜、久久为功的精神探索。坚守之外,是清醒。李怡是骄傲的,他有骄傲的本钱,念本科时就有论文在名刊发表,且策划了众多文学活动。但他把骄傲克制着,压抑着,消解着,他知道,未知的领域是如此广大,遗憾和缺失又是如此繁多。

这层层递进,说的都是“立人”。书中多次谈及鲁迅,鲁迅的“立人”之功,被李怡的导师发掘,也被李怡深深认同和接纳,并成为他的学术信仰。而信仰的生发地,依然要回到生命本身。基于这样的本体论认识,使李怡在源头,也在潮头。

学人分为两种,一是照着讲,一是接着讲。两种学人都值得尊敬。没有照着讲,我们将被笼罩;没有接着讲,我们将被禁锢。李怡的自觉与清醒,使他成为一个既能照着讲又能接着讲的人。他的很多学术观念,都有深厚的根基,又有阔壮的视野,更为重要的,是喷涌着生长的能量。

我很庆幸的是,书中的一篇,刚在《四川文学》发表,写他初为人师的经历。但这部书最让我沉醉和动容的部分,也是本书的主要部分,是他状写的1980年代北师大的先生们,那种宏深包含,那种平民本色,那种师生同体,那种宽博情怀,那种立人心志……无不让人景仰。

他笔下的先生,在学术成就和精神人格之间,先确立后者。事实上,也只有对后者的确立,才能保证前者的有效性。学术不是抽象演绎,学术肩负着启蒙的使命。“启蒙”之议一度被严厉批评,认为是“自我典范”的单向指证,暗含着知识分子的话语霸权。

这样说当然有一定道理,中国近代以来的启蒙实践,都有知识权利凌驾个人权利的倾向,说话人与听话人不沟通、不平等,因而不能互为主体——说话人是主体,是我说,你听,因而很可能陷入这样一种悖论:本是为了唤醒个人,却使之更深地迷失了自己。

可是,我们并不能因为这些问题,就抹杀了启蒙闪电般撕开黑暗的战绩。而且,当我们把启蒙定义为“对自我生命的唤醒”“对固有存在方式的反思和审视”,就引入了另一种境界。所谓固有,不仅指外在于自我的对象,还包括自我本身:跟自己对话,作自我反省,充盈自我灵魂,彪炳自我尊严,彰显自我价值,实现自我超越,让自己成为这人世间的增光者。

背后的支撑,正是内视性的精神探索和精神人格。缺失这两样,学术也好,创作也好,都将走向匮乏。鉴于此,李怡才认为,在精神风貌面前,连“才华”这个词也显得庸俗。

这当中,李怡是见证者,也是介入者,他自然而然地,受到感染、教化并最终让他成为那些先生中的一员。

读罢这部书,我也禁不住有了一番自我反省。我也是那前后进入大学,我念的重师大尽管不能与李怡念的北师大同日而语,但回想自身,当年何为?因为压力的陡然卸去,首先苏醒的是身体,当身体从头到脚醒过来,就毕业了。若叫我去写《我的1980》,又能写些什么呢?幸好是李怡写,他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年代的光,也能深切地去感悟和体察那束光对我们当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