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斌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双凤驿还有绿皮火车在运营,便产生了去坐绿皮火车的想法。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对过去的一种怀念。

双凤驿是成渝古驿道中间的一个驿站,也是新中国第一条铁路——成渝铁路线中间的一个小站。车站虽小,但支点作用使它显得必不可少,横顺百里的邻县泸州、富顺、盐滩、荣昌都有不少的人来这里换乘火车。人们从这里出去闯荡,最早是从这里乘坐绿皮火车走出去从军戍边,找活路谋生,打工挖“野斋”;后来人们又从这里坐绿皮火车出去探亲访友,读大学分配工作;再后来人们便从这里坐绿皮火车出去做买卖,赚钱。

当年经过双凤驿的绿皮火车慢车居多,从这里到成都叫上行,到重庆叫下行,于是人们便有了上成都下重庆之说。但那时车速慢,时速只有三四十公里,上一次成都重庆都得八九个小时。一节车厢设有116座,但常常是人满为患,严重超员,这使得慢车更慢了。直快和特快在双凤驿没有站点,只是像绿色长龙般呼啸而过。

大清早,我勿勿来到双凤驿火车站,抬眼一望,看到的景象使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车站的大门紧锁着,找不到以前的候车大厅,站前广场坑坑洼洼的,地面裂缝中长出了许多杂草,还开着鹅黄、青紫各种小花。也看不到火车吐出的白烟,听不到火车碾压铁轨发出来的“吼隆”“吼隆”的声响。相比之下,当年那种热闻非凡和一票难求,简直就叫破败!我心有不甘,拿出手机拍照,想立此存照留个念想,却无意中发现站内墙壁上帖着一张告示:本站每天上午十一点对外开放。

快到十一点时,我再次来到火车站,还是不见一个人影儿。我有些失望,正欲转身离去,这时,广场上开来了一辆铁路工程维护车。司机热情地给我打招呼:老师,你是来坐绿皮火车的吗?不着急,上午11:05还有一趟,这是成渝线上唯一一趟还在运行的绿皮火车了,重庆至内江。

不一会,车站出来一个站长模样的人,咣当一声打开了车站的铁门。我赶忙上去问在哪里买票?他说,你那是老黄历了,现在都是上车买票。上车买票,那不是补票吗,补票是没有座号的,我心里一紧,有些担心了。

五分钟不到,一列绿皮火车进站了,我顾不上多想,急忙上了车。呵,眼前一亮!车厢宽敞明亮,整洁卫生,还开着空调,若大个车厢稀稀疏疏坐了几个人,与过去那种拥挤不堪和脏乱差判若两样。

列车员过来打招呼:师傅随便坐啊,你是到哪里呀?我说到隆昌,他随手把一个POS机伸到我面前,来,买票吧,六元。看来车票是随上随买了。我没用现金,掏出手机一刷,妥了!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心里大喜过望,这实在是出人意料的巴适、安逸啊。

改革开放已经四十多年了,绿皮火车以及双凤驿火车站业已退出了历史舞台,让位给了高速公路,高速铁路,让位给了科学技术,让位给了人们更大更高更远的追求。但这趟车的出现,又给人们留下了一点念想。随着列车晃晃悠悠,我的内心世界也开始浮想连篇。

怀念绿皮火车身上的绿色。那是一种再朴素不过的色彩了,是原野的颜色,春天的颜色,希望的颜色。它是能够激发我们青春梦想的颜色啊!怎能不令人怀念呢?

怀念绿皮火车身下的铁轨。黝黑,结实,忍耐,负重。耐得住夏日的酷热,冬日的严寒,让成千上万吨的负荷在自己身上碾压,搭乘无数人通向梦想的彼岸,没有一声怨言。这种忍辱负重的品格正是山里人墩实的写照啊!两道铁轨就像父亲的双肩,让我们踏着走向辽远,走向未来,走向文明。

怀念绿皮火车头顶的汽笛。那是它每一次深呼吸之后,吐故纳新的肺腑气息啊,乳白色的一团浓雾,从头顶喷薄而出,语惊四野,气冲霄汉。唤醒沉睡的村寨,激活我们懵懂的青春。

怀念绿皮火车身后的村庄和田畴,庄稼和树木,那种原始的古朴,纯粹和善良。铁道两旁的夹竹桃、栀子花、万年青,还有农舍后坡上的翠竹,它们默默无闻的把一趟趟绿皮火车送进皎洁的夜色,送进清早的晨曦,春夏秋冬都焕发着蓬勃的朝气。

也是绿皮火车载着一身绿军装的我走向远方,走向大西北,走向军营,走向诗人笔下大漠的辽阔,走向壮士心里壮怀激越的边关。巧的是,我身上的军装与火车一色,肩上的钢枪与铁轨同宗,这种天然的内在联系,便是我怀念的必然。

怀想也夹杂着埋怨。埋怨绿皮火车实在太挤了,太沉重了,太慢了,太憋屈了!本来一节车厢定员百余人,常常会拥进二三百号人来,过道里,座椅下,行旅架上都挤满了人,甚至连一平方米狭小的厕所里都挤进去四五个人。那时,人们从双凤驿上火车从不走车门,都是走窗户,站上也从来不卖座票。

一次,父亲送我归队,火车进站了,却一道门都没有开。还好,车窗边正好坐着一个战士,看我也是军人,便将车窗掀起一条缝让我们钻了进去。谁知,我们站在茶几上环顾四周,竟然找不到一个地方下脚。好不容易瞅准一个空当,一脚踩下去,正好踩进了一个农民的鳝鱼桶,一时间黄鳝四下里乱窜,引起女人孩子们一阵骚动。父亲看着我,不无尴尬地说,没办法,人太多了,大家都急着赶路,哪怕再挤再苦,我们还得朝前走啊!

那年我上军校,由于宝天段铁路塌方,停运了一周,乌鲁木齐站前广场人山人海,如果我走不出去,不能按时报到,将面临退学的风险。没办法,我只好找了一个熟人进站,翻窗户上了车。上车后我在一个穿工装的人跟前把背包放下,侧身坐在背包上,整个身体四肢都无法动弹。这个穿工装的人是克拉玛依油田工人,名叫李法根。经过一天行程,火车来到了乌梢岭,开始不停地鸣笛,吐着白烟,像是喘着粗气。李师傅说,车太重了,机头带不动了。行至拐弯处,我把头探出车窗回望,见绿皮火车像一条家乡的猪儿虫(豆虫)在雪源上蠕动。

由于长时间憋屈着,我的小腿开始抽筋了。李师傅急忙把我让在他的座位上,然后俯下身帮我把腿掰直,又帮我揉胳膊揉腿,症状得到缓解,一股暖流从大脑中枢出发,迅速贯通了我四肢的每一个末梢神经。以后他坚持给我轮换着坐。在郑州下车时,李师傅也因长时间拥挤站立腿肿了,当我向他表示内疚时,他却淡淡地说道:说啥呢!咱是一家人,挤吧挤吧这不都到了吗。

这些绿皮火车上的怀想,让我看到来时的路,那是青春的长号与鼓舞。看着眼前宽敞明亮的车厢,不多的几个乘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只是为了怀旧而来?绿皮火车一如既往地慢悠悠走着,我喜欢它负重前行的姿态。那是青春的果敢,奋斗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