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阿莲

大约二十年前,表叔们基本都外出务工了。山脊的旱地、山沟的水田都交给一群三十出头的婶子。老人孩子、猪牛鸡鸭、柴米油盐也都交给婶子。天麻麻亮就去割草,太阳快落山了还在挥锄头,除了吃饭,她们鲜少有喘息的空隙。有时农活太赶,白开水泡剩饭就咸菜,也算敷衍一顿。至于那些面生的表叔们,只在收秧水、栽秧、打谷子这些重要农事节点回家,甚至春节才回来一次。所以,夏天的暴雨、冬天的冰凌也全都给了婶子。

老人说“人骗庄稼,庄稼也骗人”。庄稼有时令,关键生长期就那么十天半个月,短了水、少了肥、遭了病,都会功亏一篑。想着丰衣足食,婶子们更加勤劳,播种、锄草、催长,每个环节都做足功夫。“啧啧,你这一片苞谷长得趣呢!”这句话,她们最受用。种地从来不简单。譬如,给水稻喷防虫药,非得晌午或下午,清晨倒凉快,但露水会稀释药剂。盛夏烈日当空,蝉扯着嗓子叫,婶子们穿长袖长裤,口鼻捂着毛巾,披一张塑料薄膜,背着近四十斤的喷雾箱,在稻田里缓步推进。喷雾器接口往往松动,渗出的药剂便顺着背心流,夹着汗水和田里的秧水,衣衫逐渐湿透。有时从田里回来,全身长满疹子,火辣辣地痛。那段时间,她们身上总有药水的味道,像是从头发丝散出来,换几套衣服也无济于事。

除了生产,还有一大摊子极为庞杂的生活琐事。最费力气的应属砍柴。柴是唯一的燃料,豆萁玉米杆这些“渣渣柴”燃得快、火劲小,日常需要更多能量更大的“棒棒柴”。大山真陡啊,回音拖得老长,踩空的石头很久才没声儿。这些女人三五成群进山,举着弯刀,快准狠地合作,砍柴、捆扎、装背篓,一气呵成。弯刀却从不碰松柏或长势好的树,撂倒的尽是不成器的小杂树。约摸个把小时,连爬带走,她们终于从山里挣扎出来。只见几捆柴在小路上尽量快地移动,柴压着背篓,背篓压着瘦削的婶子,某位婶子还拎着两三岁的孩子。单次百来斤的重活儿,反复从肩头碾过,像雀儿筑巢,今天衔根草,明天找个树枝,屋墙边两三层的柴捆,慢慢也就垒起来了。

与草木打交道多少还掌握些主动权,“头口”则不然。人饿了尚且可以敷衍,猪和牛到点便立刻要翻墙。婶子们从地里将萝卜、红薯藤割回家,洗净、剁碎,冬天还需煮熟,一天三顿地给猪喂食。牛草不会专门种植,得到山上找新鲜野草。有时半夜母猪下崽,就抱着手电筒守到天亮。有时大黄牛生病了,一天得往牛圈跑好几遭。有一年,建公路的任务到户到人,表叔出门在外,表爷气力不足,婶子们一人扛下三四个份子,背着酸菜饭步行十多公里去做工,晚上便趁月色准备好第二天的猪牛草。

眼里的活儿远不止这些。教导孩子、看顾老人、洗衣做饭,打理菜园子,填满菜坛子,样样都没落下。偶尔闲暇,她们凑在一处做鞋垫,看电视,或蒸香葱豆腐馅儿的包子。若雨越来越急,她们会放下面团,去看田埂决堤了不。若雨突然停了,她们依旧会放下面团,赶着收一筐萝卜缨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些婶子在每一个黎明翻身跃起,与镰刀背篓,与草帽锄头一道,奔赴每一个的春夏秋冬。她们自顾自地流汗,背后长成一片片葱郁和繁硕。这群留下的妇女,守着家,守着土地,守住炊烟,守住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为山里的生息留下了广阔的余地。

二十年后,婶子们还惦记着该种玉米了,这次终于和表叔们站在一起。人老多情,希望表叔能对婶子说声:“媳妇,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