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东
云贵高原的中华文明开化史，要从五尺道与滇道、汉道算起。
蜀道难，汉道险，史有明文，那么五尺道和滇道呢？
在回答为什么要从汉道和滇道算起之前，我可以用我的行走告诉大家，五尺道和滇道，其实就是一回事。只是五尺道开凿在秦，滇道在汉，名称不一，走向大体都是一样的，都是宜宾溯金沙江转溯横江到达昭通，然后深入滇池一带的道路。
险与难
文化记忆里的印记
秦汉在西南的这些道路，还有南夷道、西夷道、零关道等诸多名称，都是司马迁在《史记·西南夷列传》中告诉我们的。蜀道这一概念的提出，要晚近400年，撰《三国志》的陈寿因为是蜀人，所以提出了蜀道概念，也延续司马迁的思维，得出了“难”的结论；加上再晚近400年后李太白的文学渲染，更是在中国人的文化记忆里烙下西南一带的古代交通“险与难”的印记。
汉道险，是夜郎王及其邻近的滇、且兰、头兰、鄨、进桑等方国的井底视角。他们龟缩云贵一带，要翻过磅礴乌蒙山才能到达四川盆地。继续往北，得胜过“猿猱”，攀援蜀道，才能走完整条汉道，到达汉帝国的首都长安。现在有两点可以确定：第一，他们知道道路走向；第二，主观认为道路艰险难行。他们之所以敢洋洋自得地挖苦汉使“汉与我孰大”，倚仗的正是汉道险，你要跃马横枪来，岂有便宜可占？
由此看来，蜀道、滇道（五尺道）都是汉道的不同路段，他们在川滇黔边和川陕甘边盘旋蛇行，复杂的轨迹书写出一部厚重的“汉道文化”。中华民族就是追寻一条条汉道，繁衍出强大族群，并抵达现代文明。
川滇交界处不少古道至今尚有通行功用。图为作者在宜宾所拍古道少女（左一），笑靥如花。赵晓东 摄
铜与铅
证实滇道北接蜀道
以成都平原为原点，汉道最早在商代就已经形成。
从学者们最新的研究成果我们可以判定，三千多年前横江—金沙江—岷江的航道已经打通，沉重的矿料才能赖水运北达。同时，远在长江下游江西新干县大洋洲出土数量惊人的青铜器里，有异常的“高放铅”成分，同样可以判断，长江干流在巴蜀的航道运力作用有了东向的充分发挥。再后来，古蜀五王之一的杜宇，也是从古代朱提（今昭通）踏上滇道，蹒跚到达今日宜宾，逆岷江进入成都平原。李冰整治岷江水道后，滇道延伸往北直接蜀道，更成为水陆坦途。明清时期，更为大量的滇铜黔铅运出域外铸造铜钱、制造枪弹，既是这个地方的矿藏所致，也是昭通、宜宾、泸州几个节点城市的物流功能支持。那个时候，每一个中国人的钱袋子里，70%的铜钱都是由云南铜川府（今会泽）出产的优质铜铸成的。
在成都平原以北，我们知道“牧誓八国”中的蜀，从蜀道出击，助周伐商。我们还知道，蜀王与秦王会猎褒斜口，虽然两人密谋了什么我们至今无解，但是相会就是缘分，就是有记录以来西南文明与中原文明通过蜀道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诸葛亮六出祁山，就在蜀道上来回；陆游的“金戈铁马大散关”，更是对蜀道上发生的古代战争的高亢悲歌。
蜀道上的古建筑遗存。作者（中）在陕西旬阳市蜀河镇考察。 李光华 摄
五千年
有风情也有狼烟
存留至今的语言和地名，是这条路上最古老的“青石板”。
蜀道、滇道周边生息繁衍着众多古代民族，他们有蜀人、巴人、滇人、濮人（僰人）、僚人，不一而足。他们分属氐羌系、濮僚系、百越系、苗瑶系，传承至今遗存多多。其中的濮僚系直至宋明，才逐步融入现代汉族和仡佬族等其他民族之中。
僰人的地名遗存，更达到惊人的地步。在西南话里，僰和白、北等字的发音一致。我经过反复查证，沿川江直延云贵，白花、白沙、白水、白合、百和、柏坳岭、北岩等“白”“百”“北”“柏”类发音的大小地名上千，与僰的四川话发音一致。
古老的地名是历史文化折射至今的活化石，历史上的僰系民族，曾以今人无法想象的密度遍布于斯。
汉道上有风情，也有狼烟。
战国后期，司马错、张仪从金牛道伐蜀，在今彭州白鹿山逼死蜀王太子，又衔枚疾追至岷江岸边的武阳（今眉山市彭山区江口镇）杀死蜀王，灭开明王朝；还顺 江而下宜宾地区，杀入僰侯国，逼迫僰侯以蜀王子名义，穿过云贵高原，远逃交趾（今越南中北部）建立安阳王朝。汉武帝时期，汉军八校尉从犍为郡出发攻击位于今广州的南越割据势力，寻路不得只好折返时，对阻碍滇道的头兰，灭国改县（今云南宣威）。滇王怂恿其旁“同姓相扶”的劳浸、靡莫等方国部落阻 击汉军，也被巴蜀兵一举歼灭，自己只好迎降，被逼前去长安拜见汉武帝。来回滇道、蜀道组成的汉道，滇王心境完全不一样：去时垂头丧气，回时心潮澎湃 ，因为武帝“宠焉”，赐其金印，令其复长其民。昆明晋宁市河泊所最新出土的“滇国相印”封泥，和上世纪五十年代出土在附近的“滇王之印”相得益彰，无可辩驳地证明，汉帝国中央通过蜀道、滇道，派出官员、铸造印信，帮助滇王治理滇地。迨至蜀汉时南中叛乱，诸葛亮用兵南进，也是从宜宾分三军出发行进滇道，最终在建宁（今曲靖）打败孟获。
蜀道、滇道从先秦汉晋逶迤而来，交汇在以“万里长江第一城”宜宾为主的川滇黔边，虽然不同历史时期衍生出不同道路名称，但走向大体一致，都是西南地域通向中原华夏文明的道路。5000多年来，这条汉道从险到易，从心理的隔膜到血脉的融合，正是众多民族融为一体的实据，它就像一座线性分布的富矿，蕴含持续发掘的价值，值得我们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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