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庭涓
李元胜提到过国外电影的一句台词:人类永远有填满空白的冲动。他像这句台词的主动阐释者——一个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诗人,在从事自然考察20多年后,第一次出版了自己关于蝴蝶的专项考察笔记《寻蝶记》(重庆出版社2023年11月出版)——这也是国内第一本野外寻蝶笔记。

作为一个博物旅行家,李元胜对各类昆虫和植物有过长久且广博的关注,甚至涉猎过野外蛇蛙一类。但他最为痴迷的,一直都是蝴蝶。《寻蝶记》从贵州的十二背后,到重庆的四面山、金佛山、阴条岭,一路南下到南岭、武夷山,绵延跌宕几乎整个中国南部山脉,精选收录了20多年间拍摄的300余张蝴蝶照片。
李元胜说,这些都得益于他雨季在西双版纳考察时训练处的工作模式:雨停出门找蝴蝶,雨后回屋写笔记。就是这样规律的即时记录,才让所有细节和故事以那么新鲜的模样在这本书里呈现出来。
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相信一个诗人对美的感知、理解和判断。蝴蝶,亦作蝴蜨,中国第一部辞书《尔雅》里出现了最早的“蝶”字,从此,蝴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翩然而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记载:“蝶美于须,蛾美于眉,故又名蝴蝶,俗谓须为胡也。”然而,三国魏·张揖《广雅·释诂一》则指出:“胡,大也。”“蝶”指薄翼,叠加理解,蝴蝶就是有阔大而扁平翅膀的虫子。
蝴蝶因为其美丽的翅膀、蹁跹的姿态,被喻为“虫国西施”,文人墨客为其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句。北宋年间,梅妻鹤子的林逋曾为屈原没有将蝴蝶与香草一道写入《离骚》而感到非常遗憾,诗人谢逸因作了300多首蝴蝶诗被后人称为“谢蝴蝶”。
1000年后,一个坐标重庆的著名诗人,用摄影和文字双重记录了蝴蝶的美好,却又呈现出完全迥异于1000年前“穿花蛱蝶深深见” “飞入梨花无处寻”的美感——李元胜的文字充斥着野外生猛而危险的气息,心仪的蝴蝶可能随时被裹挟于强大的气流中而不见踪迹。
每一次的相逢和记录都是一次温柔的探索。李元胜在开篇“武夷山寻蝶记”表明了武夷之行是为生态环境部的一个科研机构做蝴蝶调查,但他首先关注和配图的不是蝴蝶,而是植物。他看到代表山林耕作区的竹林和代表原始森林的树冠在空中融洽相处,看到蝴蝶的寄主植物在风中招摇。
这本书饶有兴致地讲解了寻蝶的两种方式:刷山、蹲点。李元胜总结出了一些经验,例如,要找到新月带蛱蝶的雌蝶,就蹲守在玉叶金花旁——这也许是“蝶恋花”在当代博物旅行中的另一种阐释。野外寻蝶,“蝶恋花”是索引之一,“随手收集的鸟粪、树上掉下的果子碎片、溪蟹的残肢、一点点肥泥”都是吸引蝴蝶到来的诱饵。李元胜甚至还独创了诱蝶的双点位法,屡试不爽。
在刷山过程中,沿着溪边的小道,慢慢前行还得高度注意一些细微的环境变化——要从惊醒的昆虫凌乱飞舞中,迅速判断出哪些影子是蝴蝶,然后又在静止的绿色中,通过色差发现原地不动的蝴蝶——李元胜说,这个过程非常有趣又充满难度。这似乎给读者一个进阶的诱饵,吸引更多读者参与到野外寻蝶中。
书中有两处关于蝴蝶场景的描写让人印象深刻。
一个是关于在石头上大吃大喝的白缨孔弄蝶。李元胜是这样描写的:“它正娴熟地使用着弄蝶的绝招——一边用尾部朝鸟粪喷水,一边用喙吸回来,以高效的循环用水方式获得想要的微量元素。这场景,简直就是自带二两烧酒去吃席,不愁喝的,主人只需提供三斤牛肉就行。”让人忍俊不禁。
一个是关于南岭深渡水的鹤顶粉蝶。李元胜是一个热衷于记录的人,因为蝴蝶翅膀的正反面和各个细节都会有其承载的物种信息,但是在南岭深渡水,他愿意放弃摄影,“就在树荫下坐着,微笑着看着它们在对岸的空中舞蹈,实在是太美妙了。如果让我选择,哪怕别的蝴蝶一只都没有,我也很乐意专程来深渡水看一次鹤顶粉蝶的群舞。”那一刻,蝶舞,鹤舞,灵魂起舞。作者传递的就是苏东坡所谓的“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诗人对色彩的感知也异常敏感。关于色彩艳丽的蝴蝶,巧克力线蛱蝶是李元胜偏好的一种,“正面一片巧克力色,仅在后翅尾部点缀一对橙斑,反面有鲜艳的红褐色,配色大师级,相当讲究,百看不厌。”
至于色彩素雅的,是另一种美感。李元胜描写奥倍纹环蝶,是“安静地停在蕨类植物上,仿佛已经入定。这个衣着灰褐色僧袍的禅师,仿佛用静若秋水的复眼说,贫僧陶然忘机中,施主请自便”。他写蒙链荫眼蝶,“翅膀上复杂的图案,像一幅棕色墨水绘出的深奥地图,似乎想呈现遥远的宇宙某处的景象。”
就是这些各具美感的蝴蝶,让人一直观摩,即便“蹲到双脚发麻,还舍不得离开”。
李元胜在野外寻蝶中常常都是独行。有次在金佛山采风,大部队都在按传统线路行进的时候,他一个人为了在落日前找到更多蝴蝶,一头扎进了神龙峡的路径中。等日照已无暖意,他迈着少女般欢乐的步伐与大部队会合时,大家就知道他收获满满。
寻蝶过程中,也有与他人合作的难得机会。李元胜每本书但凡有著名昆虫学家张巍巍,出场都自带喜感——张巍巍让李元胜马上去阴条岭拍稀有蝶种,张巍巍上车说困,休息一会再换他开车,结果“这一会”就是5个多小时,已快到目的地了。
在这本书里,李元胜首次披露了张巍巍对他的“救命之恩”——张巍巍看完李元胜的工作现场就走了,但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说话,李元胜就停在原地等他说话,一块岩石落在李元胜原准备去的地方。人与人的连接就是这样奇妙:在天色昏黄、眼神不济时,有刺绣高手可以帮忙寻蝶;在习惯性地抬头寻蝶、低头寻蛇的惯性中,有同伴互补式地在不高不矮的地方发现了南岭神物莽山角蟾……
在中国文化中,庄周梦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美好故事,人与蝶互为本体,形成逍遥游的自由精神状态。李元胜在《寻蝶记》中记录了一个人在野外寻蝶后的一次半梦半醒:以双肩包当枕头,在一块晒不到太阳却干燥的平坦石头上睡了下来,都没拂去上面零星的落花,闭上眼,整个世界只剩下水声。迷糊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树林里喊他。突然醒来,只有细细鸟声,但这声音在迷糊的旅人耳中却声如洪钟。
这种野外关于细小和巨大的反差体验,常常存在李元胜一个人的寻蝶过程中。有一次,“从长长的石梯下到沟底,全身一阵清凉,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出去,都像是自己缩小了,走在一个精心设计的盆景里,巨石、悬崖上的树、小桥、溪水完美地组成了一幅幅立体的山水画。”
蝴蝶相较于人类,是微观世界;人类相较于山川宇宙,也是微观世界。蝴蝶的生命是一瞬,人的生命也是一瞬。所以,为什么不能心怀敬畏且身心自由地活着?
诗人还在这本书中奉献出有且仅有一首关于蝴蝶的诗歌:《在饭罗洞河》。这首诗是在南岭九连山看到三尾灰蝶后获得的,甚至有火光电石的意味。诗人称之为“奇迹般的瞬间”——这是一只到地面晒太阳的蝴蝶,“腹部的前后翘,都像是锈迹斑斑的旧物件,上面却极为奢侈地有规律地镶嵌上了小银片。银的光亮和旧暗的背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当它打开翅膀正面时,又泄露出鲜明的蓝色斑。”李元胜以笨拙费劲的迂回方式靠近了它,获得了“清晨般的喜悦充盈”。
他在诗里提到:“世界偶然松动/我握持相机的手/从躯壳的缝隙里/竟然缓缓地伸到了外面。我真的看到了他物/三尾灰蝶,有着银色的缝隙/黑丸灰蝶,有着黑色的缝隙。无穷无尽的事物/正悄无声息地穿过它们/像是拯救着/困于牢笼已久的我”。此后,李元胜恢复了密集的写作。一只小蝴蝶,会成为人生某一阶段的转折点,这本身就堪称神迹。
看完合上书,一只蓝色的莎菲彩灰蝶停在书面上,野外寻蝶的20多年仿佛停滞于此刻。问及为什么选这只灰蝶,李元胜说,这是重庆地区常见的蝴蝶,但在这本书里,即便是最普通的蝴蝶,它的美仍然无法抗拒。
清凉意,自在心。我们需要在世界偶尔松动的时候去看看蝴蝶,寻找那一条缝隙,反观自我。所以,等到下一个春暖花开的当口,带上这本《寻蝶记》,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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