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杰龙
2023年早春,诗人雷平阳再次走进云南临沧双江县茶山,走进中国西南边地的苍茫深邃之处。秋天,他为我们奉献出了《茶宫殿——双江普洱茶记》这本庄重的普洱茶新书。但说这本书是普洱茶书并不准确,因为它同时还是一本以自序和7篇散文组成的厚重而优秀的散文作品集。其实,这也不准确,因为这本书的字里行间流荡着浩荡苍凉的诗意,沉浸其中,让人恍惚之间忘记了它的文体,只是和他一起在诗意的指引下,酣畅踏足于双江边地茶山空间和时间的迷宫中,沉醉忘返。所以,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部以散文的形式摊开的,关于双江普洱茶的优秀诗集。
自序中,雷平阳把双江人宋子皋先生和美国诗人罗伯特·布莱尔诗意的串联在一起。他说:“双江人宋子皋晚年时,常常到村寨去拾粪,培育芒果树苗,希望周围的人永远有吃不完的芒果。美国诗人罗伯特·布莱尔说:‘诗人是商品时代苦苦坚持赠送礼物的人。’从这个角度观察,宋子皋无疑是一位诗人,他所写的《勐勐土司世系》也无疑是一部家谱式的史诗:写史或者虚构,他都只是为了将时间尘封的美妙、训诫和法度,连同他内心丰盈的自由与爱,一并作为‘芒果苗’或者商品时代的‘礼品’,赠送给后来者中间那些有阅读愿望的、怀旧的人。”
这个巧妙的串联,实则道出了这本书的三个关键词:诗、史和双江普洱茶(只是这里,它暂时以宋子皋的芒果替代)。雷平阳就以浓郁的诗意为指引,以罕为人知的双江边地历史变迁为时间背景,以鲜活而辽阔的双江普洱茶山为空间经纬,精心构造了双江普洱茶这座文字的茶宫殿,在这个商品时代坚持为读者赠送了他的又一份精美“礼品”。
史的时间经纬和双江普洱茶的当下空间现场构成这本书的文字筋骨。从1999年创作第一本茶书《普洱茶记》开始,雷平阳开始深入普洱茶山现场,努力进行普洱茶山田野调查和历史文献梳理,相继创作了《普洱茶记》《八山记》和《茶神在山上》的普洱茶三书,积累了丰厚的普洱茶知识。
这次,他的笔触开始深入临沧茶区的核心双江普洱茶区,同样秉承他细致深入的田野调查和历史文献梳理功夫。此书中,他深入阅读宋子皋先生史学著作《勐勐土司世系》、彭桂萼先生创作于民国时期的双江见闻录《边地之边地》和众多地方志书籍,同时借鉴著名茶人虞富莲、俸春华、韩国茶人金容纹,著名人类文化学者马健雄、作家陶玉明等的双江茶文章、茶观念,结合自己的茶山田野调查,形成了自己对双江普洱茶的深入而独到的理解和发现,构筑了这本茶书的坚实知识性根基。
书中,雷平阳对史料的分析梳理娴熟细致,20多年间对普洱茶山史学、人类文化学的持续关注结出的果实在这本书中有更加扎实深入丰硕的体现。而在田野调查中,雷平阳也做得更加细致,书中对不少茶人、茶农,佛爷,甚至几位竜头(双江少数民族祭师)的祭祀仪式都有着细致具体的描写。虽然,雷平阳说这本书仅仅勾勒了双江茶宫殿的一角,未能全面呈现它,希望今后有填空的机会,他已对双江普洱茶产生写作探险的愿望,视此书的写作是开始而不是结束,但对普洱茶书文学写作而言,这本书的写作对他前面三书而言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诗的气质塑造这本书的精神底色。在茶山行走,面对着双江的历史、大地、茶山、人物和日常生活,雷平阳心中充斥着诗意,心中遗憾那么多伟大的诗人为何错过了双江,不能和他一样在此现身。于是,他忍不住在自序和7篇散文,也是7座茶山中让他们的灵体现身,将诗人罗伯特·布莱尔、赖内·玛利亚·里尔克、北岛、荷马、特朗·斯特罗姆、塞莱丽·帕特里西娅·圣地亚哥、托马斯·塔瑟、德里克·沃尔科特、博尔赫斯、马蒂亚斯·波利蒂基、屈原、陶潜、李白、杜甫、王维、韦应物、寒山、陆羽、苏东坡、陆放翁、黄庭坚、读彻的名字、话语或者他们的诗歌搬出来,镶嵌在自己的文本里。
此外,书中还穿插着许多双江边地的古歌、民歌,古今中外,雅俗一体。诗的气息在文本中互相流动、浸润、激荡,共同汇聚融化成一股浩荡而奇异的诗意。奇特的是,如此多的诗人、诗歌在双江茶宫殿里汇聚一堂却毫无违和感,因为他们(它们)在雷平阳强大诗意的驱动下共同诠释了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对另一位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著名评断:在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笔下,加勒比海地区的圣卢西亚不是世界文明的天涯海角,而是世界文明的铺开之地。同理,在雷平阳笔下,盛产普洱茶的临沧双江县也不是世界文明的天涯海角之地,而是人类文明庄重铺开的神圣之地。
最后,这本书诗意的底色最重要的来源还是雷平阳富于诗意的感受和诗性表达。对扑面而来的历史、神话、传说和眼前的事物、人物,深处时间、空间迷宫之中的雷平阳能以一颗通透、清澈、感性的诗心,将之串联、编织、发现,出神入化地书写,让整本书读起来诗意盎然,妙趣横生,不仅是一本散文集,而且还是一本以散文的形式铺开的诗集,书中,诗意出彩,令人灵魂出窍的句子和段落不胜枚举。
清代,普洱茶兴起,著名经学家之子阮福一篇千字短文《普洱茶记》开始为普洱茶命名,确定了“普洱茶味酽,名重京师”的历史定位。二十世纪末,沉寂半个世纪的现代普洱茶兴起,1995年,著名茶人邓时海先生的《普洱茶》一书横空出世,命名了现代普洱茶“越陈越香”的独特品饮价值。
1999年,雷平阳深入版纳茶山,奉献出他的“礼品”《普洱茶记》一书,以诗为引,以茶为丹,开始为普洱茶赋魂。之后,《八山记》《茶神在山上》,包括《茶宫殿——双江普洱茶》这本新书,在我看来都是为普洱茶以诗赋魂的继续,只是这本新书赋魂得更加深邃,更加辽阔,更加苍凉。茶,能够真正成为一种文化,需要诗的赋魂,尤其是大诗人的赋魂。
一如中国茶文化,唐代陆羽创作《茶经》,虽为茶命名,但中国茶文化的赋魂却远未完成。因为在唐代酒气冲天,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一众大诗人们钟情的是酒,品饮物事中,他们的才情和灵魂都献给了酒而不是茶。宋代,一众诗人们才开始钟情于茶,尤其到了苏东坡横空出世,他一生嗜茶,以绝世才华,锦绣诗心,创作了大量茶诗,才将中国诗人的人格、命运、灵魂融于茶中,完成了对中国茶的赋魂,让中国茶成为一种凝聚着人类灵魂感受的文化之物。
云南普洱茶亦如此,雷平阳的系列普洱茶著作进行着的正是这种赋魂工作。雷平阳在这本书的《在邦丙乡的阳光下》一文中言:“在云南茶山中我行走了二十余年,孤旅或求证,茶主题之外,人神之间共同演绎的神话与传说、现实与梦境的交替现场、时间的遗迹与事物的复活,我都充满了好奇心,澜沧江的此岸与对岸俨然已经被我当成了前往银河的人间渡口。但站在这儿——400多户人家的邦丙大寨的寨心,看着身边生活在云雾线之下却又把灵魂放牧在云雾之上的人们,我第一次产生了不知去往何处的焦虑。”
在细心的读者看来,雷平阳在双江茶山第一次产生不知往何处去的焦虑是不准确的,因为在他书写澜沧江两岸的普洱茶区的诗歌,如长诗《渡口》、《白衣寨》和诗集《基诺山》中,类似的焦虑随处可见,挥之不去。宋朝诗人,如苏东坡、朱熹、陆放翁等诗人为古典时代的茶赋魂,更多关注的是诗人个体的灵魂归宿,但雷平阳为普洱茶赋魂的任务显然更加艰巨,因为他的赋魂是传统遭到时间摧残之后的现代性赋魂,他的灵魂牵扯着时间、空间积淀下来的灵魂更多,早已超出了他的个体之魂。
在现代性的阳光中,茶是当下的生计,是对悠长过往的祭奠,是对漫长未来的梦想和希翼,是众多人、神、生灵和草木的去处和归宿。在表面众多而实际极为狭窄的渡口,灵魂争渡,不知何处去的焦虑便在情理之中。任务艰巨如此,山水的课程尚未完成,雷平阳为茶赋魂的工作还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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