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啊妮
梁平的长诗《水经新注:嘉陵江》向我们展示了辗转流动的生命,温婉又锐利,从容又洒脱。
诗人笔下的嘉陵江,是用浑浊的江水,用生物的声音,用人文的探寻,用历史的画卷、刀光和血水写成的,一泻千里的气势磅礴中深含纤细的情愫。诗人不是嘉陵江边一个匆匆观光客,他是喝这条江的水长大的,所以其诗性的呈现,饱含自我心灵的成长和一再追问。
尽管诗行中很少出现“我”,但“我”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全诗16节,从嘉陵江的中游起源地昭化,一路经苍溪、阆中、南充、蓬安、合川,直至下游段的重庆朝天门。江水时而奔腾咆哮,时而草间潜行,时而雄阔大方,时而收窄急湍,可见这条江个性的丰富及历程的复杂,一种豪气、泼辣、隐忍和温柔集一身的品质,也深深影响了两岸人的禀性。
值得注意的是,嘉陵江的起源,自雪山之巅的流潺脉络,是模糊的,也是神秘的,“汉水南入嘉陵道而为嘉陵水”《水经注·(漾水)》,诗人用“东源和西源争吵累了/两河口两源合一/嘉陵江/与生俱来的包容和接纳/源远流长”说明了这个问题,流水是不会相互对质的,它们只有拥抱汇聚,如一切生命的自我繁衍。
梁平的《水经新注:嘉陵江》是对《水经注》的诗性继承,更是诗性的再发现,是深具历史负重感的再审视,是对1300多公里长的嘉陵江气息和精神的再审美。
诗人在第一节《嘉陵江》就交待了“我”与嘉陵江的关系:
“我第一声啼哭在水里,
草书的一滴墨,与水交融,
江北红土地上的红,脐血冲不掉。”
当然,这部长诗16节中,诗人没有直接了当地抒情或述说,我们只能从诗人“视域”关注的点滴细节中,去寻找他的情思和思虑。正如诗人在《昭化》中写道:“水流沙坝上的客栈/水的戏谑和沙的幽默像接头的暗号”“嘉陵江涛声浸淫的小镇/旧瓦上的故事都有很好的水性/风里浪里/自由翻卷”,他衷情于上游之水在昭化交汇处奇特的自由与自在,仿佛一见如故的陌生人,这是水的自然的力量,也是宇宙的客观规律,世间纵有阴谋诡计,但水另有原则和天性——或独属于嘉陵江的宽容和厚道。
再如“司马相如蓬安两河塘的水/与文君酒/稀释了朝廷的尔虞我诈”(《蓬安两河塘》),反过来,嘉陵江水感化人类的力量。也可以从这些诗句里,一窥诗人内心自由意志和宽广胸臆的投射。
《苍溪》写的是流水山石间溪水的形态,溪水是特殊的水,是细腻的湍急和浅显的暗河,“流水的温文尔雅是一张脸/暗流湍急埋伏很深/是另一张脸/诗人从水上走过/云淡风轻/无法想象平静水下的真面目”。在此,诗人看到的是当年红军在的一场殊死战留下的印记和历史的回声。巧妙的是,他能时刻保持两点:一是对不同水段嘉陵江的情感定义和特殊认识,如苍溪,诗人着重于呈现静水深流下历史“空前绝后的惊涛”,这里的“惊涛”是诗人内在的感观;二是写水的同时一直在写人,写“人的水性,水的血性”,始终将故水和历史人物与现实中的自然景观和人文,自由穿插交叠,从而使一节诗歌承载了丰盛信息,让读者一再读到不同的嘉陵江“脸孔”。
诗人在诗中纯粹的“景色”描绘,如《阆中》《南充》《嘉陵索道》《吊脚楼》等,并没有满足于远景或近景的描绘,还有古今岁月风华的穿越,通过不同时期的名人雅士与更广阔地域的联接,形成多维的时空。能够这么写,很重要的,不止是诗人对嘉陵江水段和沿岸人文的熟识,更需要沉淀于心久久的思虑,即那些既能代表这一段水域个性的深掘,还要体现出特异的情感,让现实的天空和背景下,隐约看到的千年盛况:“水润的古城/文武横贯街头巷尾/一壶老酒醉了江风渔火”(《阆中》),“旋转三百六十度/远古很远/秦汉/晋隋/唐宋/元明清波涛起伏/水的缠绵升腾为漫天的雾/雾与雾的纠缠/幻化为迷离的丝绸”(《南充》)。
冷静地身处当下,以“考古”的心态描写江上遗物,其实是有难度的,因为弄不好就会成为一般性的观赏感喟。要让所描述的语言产生内在惊悚,即要让遗物以某种生命的方式产生心跳和呼吸,甚至产生情绪和欲念——当然这应是诗人加上去的部分,也是景色叙述中“多出来”的部分,只有诗人和诗歌可以做得到,并能让读者切实体会到一种浪漫的悬浮感。如“嘉陵江上的大桥一座接一座/而嘉陵索道只有一条/来回穿梭/穿梭的时光隧道/闭上眼可以大开眼界/脚下匍匐的江水/含情脉脉”(《嘉陵索道》),“流水一样的线条勾勒轮廓/让人想入非非/形无定式的开间/躺平也有澎湃”(《吊脚楼》)。
诗中人物的选择和描写,是这首长诗成功的关键,也是诗歌最精彩所在。16节诗中,几乎每一节都要涉及人物,都有不同人物风貌的呈现。嘉陵江的历史,也是人的历史,江水和千古风流人物相互映照和影响,根本的,当然还是嘉陵江对沿岸人民的精神滋润,正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杰地灵”,众多英雄豪杰、文学大家和能工巧匠产生于嘉陵江畔,这也是注定的。
如“兴衰都在西充县令的《蚕事备要》里了/而唯一没有改变的千丝万缕/织成记忆”(《南充》),“陈寿把南充的名号抛光/水煮魏蜀吴/人杰与枭雄过招/刀光剑影”(《陈寿》),诗中“水煮”一词是神来之笔,陈寿是借嘉陵江之灵气写下“煌煌巨著”《三国志》的。
诗人在《卢作孚;水之娇子》中,深情记叙了著名爱国实业家卢作孚的故事,他从事船业救国,“卢作孚为水而生/一只不起眼的小轮船/一百艘江海船队拉的风/一统了川江”“大义从水上冉冉升起/民生号的汽笛/经久不息/浩荡了所有的水/远水迷离/还是那么刻骨”,是诗人由衷的赞叹。读者肯定注意到了诗人对卢作孚的赞叹,也是对嘉陵江水的赞叹,这也是诗人匠心独运的地方。
在诗中,嘉陵江既是一个实体的存在,也是一个虚化又坚实的精神存在。如此的表达,在《英雄会》中也有体现:“水从这里流过一千种姿势/攻守与成败/都有自己的结局/不能偷偷摸摸/否则就胜之不武”。所以,16节诗组成的长诗,诗人始终以“水”为主线,以“水上人”为角色,这种交映产生的个性和气质,属于嘉陵江,也属于千古英雄。
当然,《合川》写的是普通百姓(打鱼人),他们属于嘉陵江,以水为家,又是嘉陵江真正的主人:
“水上打鱼的船,岸边钓鱼的人,
都见过世面,敢说先人的血就是一整条江,
敢说大世界不过几块石头,
没有水咬不烂的石头。
水在合川就是图腾,理解和不理解的,
一生一世过来了,一代一代,
顶礼膜拜。水里繁殖的血性上了岸,
随便一声吆喝,两岸落木纷纷。”
——节选自《合川》
在《武胜五月初五》中,诗人写到嘉陵江上三月龙舟的欢腾。这一节是不可或缺的,体现的是沿岸人民生命的活力,当然也体现江水的活力:“龙舟三月集结/龙头上的旗/五颜六色开始招展/桅杆挑起的名号/行会/商家/外来之客/无论大小和辈分/龙旗就是出场券/静水深埋蠢蠢欲动”。
我注意到了诗中对一个小人物(“龙旗的管事”)的特别描写,诗人集中对他赛舟态度的刻画,把所有的人都“点亮了”:“龙旗的管事是个角色/夜不能寐/恨不能自己站成桅杆/与旗/共存亡/一只鸥鸟飞过/遗落的水滴也要盘查/旗在尊严在”。这一角色的细致描写,既反映百姓的朴实,也会折射出嘉陵江的纯真。
《水码头》和《金刚碑古镇》是沿江两个特别的地方,它们依附于嘉陵江,又与江水产生割不断的关联。码头更是水和人关联最密切的所在,是繁华喧闹处,也是江水向人们开放的一个口子,进入河流从码头开始。
梁平的《水码头》仅10行,却是一幅流动的可幻变的画图,多个意象有声有色的叠合:“趸船/木船列阵/河床窄了/渔舟在夹缝里唱晚/客栈悬挂的灯笼/通宵值更/酒家里的划拳声/从石板镶嵌的路拾级而上/塞满三十三条街道/一百零一条小巷”,产生无穷意味和无限张力。
《金刚碑古镇》聚焦一块“碑石”,由这一自然的“一头扎进嘉陵江深水区/生长成碑”的山石,诗人一路写到以此命名的“金刚碑古镇”的市井风华,仿佛镇上的“米行、油行、酒家、客栈”,以及“船帮、马帮、人力帮”,都是嘉陵江的另一种存在形态,它们湿漉漉地洋溢着水香。
从这两首诗,足见诗人对嘉陵江及沿岸人文的赏识是经典的,同时对其精神和地域文化的迷醉达到了一种超越。
不可忽视梁平这首长诗独特的语言力量。诗人笔下的嘉陵江,和我们更为熟知的长江、黄河相比,具有更多内敛并蓄的力量,以及不同水域多种的文化的肆意和浪漫,多了一种婉转和幽深,更多了江水与人文的同根生长。
写嘉陵江这样具公众属性的地理题材,如果仅仅站在大众视角,因可写的内容太多,而失去独特的个性,乃至诗性。所以,我认为,梁平是把“我”置于嘉陵江中一起写的,尽管如嘉陵江这般的诗歌,其语言最为突出的本质是其公共性和描写大江大河的共同性,诗人最大的挑战,是致力于写出属于自己的嘉陵江,即纯然怦动奔腾于内心深层的美学发现,同时还要以此打动和诱发读者(无论是否熟知这条江)以达成主体间的同频共振。
诗人在诗中是隐在的,但我们又无时无处不感到他的在场,以及他对我们阅读感受的指引,达致认同与融合。如“敢说大世界不过几块石头/没有水咬不烂的石头”(《合川》),“惊涛拍岸或者风花雪月/陕、甘、川、渝长途奔袭/拖泥带的水/与烟火人间相濡以沫”(《嘉陵江》,“流水不问结局/向远/远到眼前的江面/暗流还在年复一年”(《武胜五月初五》)。
诗人在这部长诗中,当然没有更多借江水之奇特去刻意建立逻辑意义的“水的哲学”,但作为江水的精神及沿岸人士的故事,辉映出一种自然又人性的颂赞,其内涵的语言意义也呼之欲出。
我特别注意到诗中对川陕俚语或方言的体现,并将之称为“水的戏谑和沙的幽默”,还有如“日过很多老陕/夜宿不少秦人”,语言由此处于水性的跳跃和热情性感的“自由翻卷”中,还其本真的澄明。
《水经新注:嘉陵江》之所以打动人,还在于诗人以隐喻的笔触勾画出语言与情境的相合相融:
“水做的朝天门,长江一扇,
嘉陵一扇,嘉陵以一泻千里的草书,
最后的收笔插入长江腹中。”
——节选自《嘉陵江》
所以,这部长诗的成功,也是语言的突围,并且是以江水九曲十八弯式的源远流长式的突破方式。语言只有摆脱既有“思想”的裹挟,全身心浸润于一条江里,返璞归真,呈现实实在在的“水性”和“人性”,才能成为诗歌史上有地位的文本。显然,梁平做到了。
这首诗在语言上的建构,还有与世界的关联性。如诗中“十三世纪罗马教皇没见过这样的水”“大汗蒙哥应声倒下/横跨欧亚的蒙古铁骑/戛然而止”等句子,无形中获取更广阔语境的支持。
当然,诗中更多的还是对流域地方性的紧密扣联,那些地方是山城,但也是嘉陵江的水脉。也许梁平诗中16节不同地域的描述,让《水经新注:嘉陵江》成为天下没有一行可被复制的写江河的诗。
梁平的《水经新注:嘉陵江》是唯一的,也是独特的,或永恒的。如诗歌最后一节《重庆》中的“马尔克斯如果复活/如果走一趟嘉陵江/孤独的百年/因为流水而一减再减/不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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