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华
读完曾瓶的《酒香戏外》(《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8期,《小说选刊》第9期选载),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这是一篇具有转型意义的短篇小说,是对赓续本土历史文脉,讲好酒城故事,是一次探索性质的书写。乍一看,还以为是非虚构文学,但里面的时间、地点、历史事件和一些历史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近乎写实,读起来有特别的新鲜感和真实感。
这是可贵的文化自信。
小说锁定的时间,是上世纪20年代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段。作者横向截屏,撷取了四川泸州最具人文特色的三大领域——酒文化、泸州河戏曲文化和载入党史的泸州起义。这是泸州区域文化的三大标志,有着鲜明的地域特征,是享誉世界的三大人文品牌。
翻开《酒乡戏外》,首先扑鼻而来的就是那股由岁月陈酿的老窖浓香。诱惑着我们一步步走近那位擅酿琼浆的大国工匠高明远,以及那神秘的高家酒坊。作者不动声色,一下子就把酒城文化的底色铺展开来。
酒文化,无疑是酒城文化的龙头和主体——早在西汉三年,这里就由国家管理和经营酒类的生产和买卖了。仅泸州一地上交的酒课,每年就达6342贯之多,形成“江安食不足,江阳(泸州)酒有余”的繁荣局面。宋人唐庚,更有“百斤黄鲈脍玉,万户赤酒流霞”之绝唱。《宋史·食货志》载:“太平兴国七年……泸自春至秋,酤成即鬻,谓之小酒,自五钱至三十钱。腊酿蒸鬻,候夏而出,谓之大酒。自八钱至四十三钱,有二十三等。凡用秫粟黍麦等,及曲法曲式,皆从水土所宜。”
再看小说主人公的酿造工艺和用料,亦如史料所云,就连酿酒用的水都是专用水:“高明远每天去营沟头的龙泉井取水,挑回六担……”然后闭门酿酒,“整个上午,只有醉人的酒香,从门的缝隙飘荡出来。”
我们从泸州市博物馆于当地发掘的酒乐杂技俑、对吻俑、饮酒击节俑、饮酒角杯等文物中,也不难看出酒城文脉的厚重与深远。可以说,酒文化是中华文明的一枝奇葩,从先民的酿酒工艺到官方“兴盐铁,设酒榷”;从鸿门宴到“醉草黑蛮”;从远古祭祀到平民寿诞,乃至对刑前死囚赏赐酒饍……它不仅涉及国事、军事、科技、经济,还涵盖人道、宗教以及民风民俗,一直影响着人类生产和文明。有史以来,它就是泸州一种不可替代的文化现象。
那么,除了酿造工艺和得天独厚的水土条件外,高家酒究竟高在哪里?小说写了三个细节:一是高明远每天只卖30斤白酒, “不到一个时辰,那三十斤酒,就卖完了。”“买酒的,一天只能一次,一次只能两斤。”“卖完,就收酒望子,关门,高明远冲那些没买到酒的顾客,作揖拱手,说,对不起,明天请早。” 二是说高家酒比获了国际金奖的酒还好。“说前些年,温家酒坊,送到海外获金奖的酒不是温家大曲,是温家人来高家买回,装在温家酒坛,送到海外参加评奖。”三是高家酒有自己的个性,不可替代:如川戏名伶陈三卿,就能在众多好酒中品出高家酒的独特风味。她说,好比“同一出戏,张三唱,李四唱,你们听不出?酒,一个道理”。
作品中有这样一个细节:“桐油店张老板,替母亲办八十大寿,特请陈三卿前来府上唱堂会,并为老寿星献酒冲喜。陈三卿也直率,问张老板,我那几杯高家酒,应该准备好了吧?张老板直点头。其实,张老板藏有心眼儿,他就不信,你陈三卿,能把酒城这家那家的酒,喝出来?于是张老板就用温家酒替代。温家酒,前些年,漂洋过海,拿过金奖。拿这样的酒待客,供你陈三卿献酒,有面子了。”
哪晓得,在喜庆的鼓乐声中,“陈三卿端着酒献老寿星,那酒刚进嘴,即如彩虹般喷射而出。陈三卿笑盈盈的脸陡然间结满冰霜,冷冰冰地说,你坏了我的规矩。这不是高家酒!张老板惊讶得嘴都合不拢,正要狡辩,陈三卿卸妆,对张老板拱拱手,说,戏钱,我不要了。便告辞走人。”
如此描写,一石三鸟,简约而艺术。首先是省了说酒的笔墨;继而顺手牵羊,把区域人文的另一领域——泸州河戏曲文化连带出来;同时,让人物关系相互纠葛,自然产生——川戏名伶陈三卿当众品出了高家酒的个性——高明远恰好又是个戏迷,是陈三卿的铁杆粉丝。而且,他俩还藏着一层含蓄朦胧的美妙关系。这种人物关系的再延伸,又衍生出酒城文化的另一大板块——泸州起义。
陈三卿这个人物设置得很有意思,她是整个故事的纽带,在小说中起着串戏的作用。她把酒文化、泸州河戏曲文化和 泸州起义这三大板块串联于一身,贴切自如,天衣无缝。这个艺术形象也塑造得相当丰满。
泸州河是戏码头的別称。泸州河戏曲流派的形成,有着多种社会因素。它是数代川剧艺人不懈奋斗的艺术结晶。早在1907年,泸州就有了民办的川剧艺术学校自志科班。当时誉满全川的川戏名旦谢海潮、花脸赵焕臣以及名优帅志华、邱志愚、黄志贤等就出在泸州河。此外,当地人易连三也“在这里创办了三泸茶园,刘三凤、王三品、李三纲、傅三乾等‘三’字科班名角都在那里登台唱戏”。梨园中还流传着这样的行话:“唐三千,宋八百,演不完的三列国。”
泸州河戏曲文化的繁荣和发展,还不能忽略这座城市两江环抱、三省通衢、商贾云集的地理位置,更离不开社会方方面面的支持与文化需求。当地驻军陈兰亭旅长就是有名的川戏票友,会司鼓,会唱戏。传说,有次敌军攻城,兵临城下了,他还在票戏。警卫拉他撤退,陈旅长却说,等把这折戏唱完了再走。
小说倾情塑造的女一号陈三卿,就是泸州河川剧艺术的杰出代表。陈三卿是孤儿,自幼本朴勤奋,经老族长求情,“班主遂收容,每天让她踩跷挑水,胯下夹木棒走台步……”夏练三伏,冬练数九,终于修成正果。“她演《挑帘打饼》,一出场,步法身段,时如电闪风掣,云行雨骤,时如垂柳摇曳,海棠婀娜。跷功之深,腰腿之活,洞见无遗。待几步金莲挪动,观众的眼睛和耳朵,全到了陈三卿身上。至打饼时,玉笋伸怀,秋波荡意,香肩耸趣,媚脸输颦。场面锣鼓,丝丝入扣。让台下观众似醉如痴,掌声如雷。”
不过,旧社会的女演员地位低下,常被权贵人物叫去陪酒。陈三卿也难免俗,也陪酒,但能陪出一身正气。在作者笔下,艺术的高超也使她人格高贵起来,并逐渐升华凸显出这个艺术形象的思想价值和文学价值。
当时就“有人说,她唱戏,是给那些开会的共产党人打幌子”——不久,泸顺起义爆发,得到证实:“1926年12月1日,驻扎在蓝田坝的袁品文旅长以邀请军政长官参加军士训练学校毕业典礼为名,将驻防城区的李章浦旅长诱至蓝田坝逮捕。下午四时,袁品文旅长、陈兰亭旅长宣布起义。”
历史的烟裹着千年酒香和古老的川戏,三者相辅相成,编织出一幅鲜明的乡土文化画卷。作者曾瓶以饱满的赤子情怀,充分发挥艺术想象和审美表达,虚实结合,在赓续酒城历史文脉的同时,使传统文化焕发出时代风采,让我们窥见到泸州百年嬗变的轨迹,倾听到了《酒乡戏外》向世界发出的泸州声音。
小说在尾声中还作了特别补充:“多年后,高明远早已离休,坐在轮椅上。酒城党史办的人找到他,送上一份资料,请高老帮忙把关。资料写道:‘陈三卿,女,四川泸县人。1906年生,1924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泸县特支宣传委员、组织委员。1926年12月参加泸顺起义,任泸县特支副书记,泸纳军团联合军事政治学校副教导员。1927年4月22日,随起义军在与川黔联军激战中,牺牲于酒城龙透关。’高明远捧着那份只有三页纸的资料,全身不住颤抖,过了很久,才说,我是由她引上革命道路的……她的川剧……唱得真是好!老人沙哑着苍老的嗓音,竟情难自禁地哼唱起来。眼泪,滴在资料上,像一朵朵清明时节的花。”
这个结尾具有点睛之妙。至少在技巧上彰显出现实主义的叙事优越,不但增强了通篇的真实性,其“凤头猪肚豹尾”的框架结构也随之清晰。而且,这个豹尾结出了满满的一腔正能量,作品亦由此深刻起来。
作者简介
王楚华,中国作协、中国剧协会员,四川泸州市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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