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彬
熊焱的最新诗集《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收录的作品均是近三年来创作的,其核心思想主要是通过记忆重构的叙事性抒情方式,多角度地表达对生命的感喟和生存状态的思考。这种充满着灵动而流畅气息的感喟和思考又是强烈的,且更多的是从诗人个人经验出发,指向社会的现实和人性的本质。诗集中的作品大部分为融合生命体验的叙事性抒情诗,既是诗人个性化的指认,也是其灵魂的书写。
其主题包含着三个层面的生命体验:一是作为宇宙万物中的生命个体,对构成诗歌文本的个人生存状态和人生经历的生命体验进行复叙;二是作为人生三大情感中的亲情,通过从日常生活片段入手,揭示诗人对现实世界的生命理解;三是作为生活共同体中的一员,对现实社会中某些人和事,审视其自身生命、人生和生存的意义和价值何在。从这三个方面构建了一个生命体验和生存沉思的抒情体系,并努力去发现和升华生命的意义与生存的价值。
《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中收录的诗作,既有对故土和亲人的描述,也有对社会现实的书写,这些都是现实性和回忆性的叙述,呈现了诗人全新的不同于前人和其他人的价值判断及其世界观与人生观。这些诗作在叙述的过程中非常注重诗歌语言的张力,想象新奇和修辞游刃有余,给读者文本阅读上的愉悦。
(一)
熊焱出生并成长于偏远的山村,从乡土走出来的他,在融入城市生活的过程中,使得《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这部“城市视野”下的诗集交融着他鲜明的个人记忆。
比如《轨迹》一诗,不仅带有比较沉重的人生记忆,而且有着比较强烈的批判意识。诗人通过“我的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差点去了医院引产/我幸运地来到人间,就像一滴水珠汇入大河”,深刻反映诗人幸运地来到人间后的人生成长和人性重生的过程:
我的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差点去了医院引产
我幸运地来到人间,就像一滴水珠汇入大河
从此跟随浪花奔腾。整个少年时期
我历经病痛的折磨,多次命悬一线
当我反复丈量生死的界限,我确信人世的远方
不是死亡,而是肉体到灵魂的距离
十八岁时我开始写诗,仅仅是灵光乍现的偶然
后来却成为我永恒的命运。我将为此耗尽一生
我确信诗人的声名不是来自于认同与赞美
而是从这世界获得的孤独,比岁月还深
自我离乡后,夜空中的明月总让我想起父母
我确信这不是乡愁,而是血液在奔向它的源头
在我而立之年,白发探出双鬓
人生的积雪正在慢慢加深,直到高过头顶
这让我有着心慌意乱的羞愧
我上有年过古稀的高堂,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
我在中间穿行,却是一手霜迹,一手灰烬
我确信我对凡尘的热爱,不是我的牵挂太深
而是这人世是一个巨大的长梦,我还未从中苏醒
如今我四十岁了,每天都在照镜子
我确信照见的不是我的脸,而是流逝的时间
而日落之后,长夜终将来临
这之前,我还要穿过贝壳孕育珍珠的苦心
穿过青草蓬勃的大地,到处都是生生不息的人民
我将听见一群孩童清亮的歌声,唱出满天星辰
我确信沉默的泥土在最终安放我的疲倦
不是生命走远,而是我出生时就在母亲的臂弯
最后辗转了一生,又回到母亲的怀里
——熊焱《轨迹》
写诗是熊焱的毕生追求,已成为他“永恒的命运”,他也“将为此耗尽一生”,且已渗入他的生命血液中。从出生到而立之年,再到最终回归泥土回到母亲的怀里,在“历经病痛的折磨,多次命悬一线”后,反复丈量生与死的界限,诗人“确信人世的远方/不是死亡,而是肉体到灵魂的距离”。于是,诗人把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诗与生命同一”的人生轨迹融为一体。
在许多诗作中,熊焱总是将过去、现在、未来与生命、生存、人生结合起来,并融入个人经验,以及流淌在血液里的诗歌情怀,从而使得作品的字里行间自然地透溢出生命化合后的感喟、生存沉思后的认知和人生经历后的体悟。
《课堂法则》虽在表面上以记忆复叙的方式书写诗人自小长大的山村乡人的生存状态,但更重要的是在这漫长的人生课堂的教诲中,所进行的诗意叙述,抒发了诗人内心深处疼痛的生命感受。此诗通过“一次次目睹乡人们殒于矿井下的黑暗/消逝于积劳后的沉疴”,检视了生命和人生的意义,这是现代乡人在生存中所面临的一种困境。诗人在创作中极力营造的这种惆怅和忧伤的抒情气质,一直在诗行中弥漫开来,同时也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到了“命运才是那道最无解的问题/而时间给出的答案/始终是忍着泪水,咬紧牙关”的生活不易。
(二)
诗人有一种独特的思考人生和体察生存状态的写作态度,比如他的《人间鹑衣百结》一诗:
裁缝缝合衣服上的破洞
鞋匠矫正鞋帮处的豁口
时间,则慢慢地修复心灵的伤痛
夜里我在一张白纸上修修补补:
人心早已千疮百孔
灵魂的小屋早已四处漏风
天明后我走上大街,行人那么多
就像密密麻麻的针脚
光阴正无声地拉着细线
人间鹑衣百结,恰如命运的那块补丁
在这首作品里,“人间鹑衣百结”是其核心意象,有着重要的意义,它是架在诗人与读者之间的一座心灵的桥梁,也是隐喻时间可以慢慢修复心灵伤痛的载体,承载的含义又是多层次的:可以是“裁缝缝合衣服上的破洞”,也可以是“鞋匠矫正鞋帮处的豁口”……但如果了解到诗人的人生经历,那么“人间鹑衣百结”又可以看作是“命运的那块补丁”,这也是诗人想要表达的含义。当然,诗无达诂,读者也可以从“人间鹑衣百结”中展开更多的联想。
或许是诗人“少时体弱多病/一次又一次,在死亡的深渊上踩着悬空的钢丝”等缘故,他的许多诗都把创作的视点放在对病痛、死亡和生存等一系列有关生命的命题思考上。
比如《在医院》:“每当导诊的护士/把头探出门口喊号,既像是命运的召唤/又像是一次生死薄上的点名”“满走廊都是同病的可怜人啊/一张张焦虑的面孔,隐忍着身体的劫难/而身后的门缓缓关上了,就像死神正躲在门后/认真地盘点着生死的清单”;《从医院出来》:“我牵起妻子的手/用了一把力。她在人群中假装很平静/除了我,没人知道她刚刚失去了父亲”;《求医记》:“而在胃部淤积了数十年的痛苦,明显有哗变的痕迹/报告将在一周后出炉,生命也终将在不堪折磨中/等来死神的请柬。而黑夜降临/却要忍受黄昏时喧嚣的疲倦/正如有时生命远逝,却无处安置仓皇的暮年”;《葬礼上的父亲》:“父亲默默地坐在人群中出神。平静的样子/就像世界全都栖于他的梦里/三天前,他身患绝症的唯一的胞弟/把肉身的痛苦,与火葬场的炉火达成和解/奔忙了一生,最后命运的馈赠/不过是一盒小小的匣子”等等。
在这些诗歌里,医院、亲人等是诗人频繁使用的观察对象和思考角度,虽然场景、人和事都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但诗人在进行诗意提取时的角度是独特的,在这些常见的意象和事件中,多层次展现了生离死别的现实伤痛,并从哲学命题的角度提升出了生命的意义。
(三)
极具生活气息的叙事方式,不但为诗人提供了思考人生意义和生存价值的新角度,而且开启了观察世界和书写人性的新视野,更带来了拓展创作深度和广度的新思维。
《中年的修辞》这首作品,深刻揭示了自己作为一个诗人,到了40岁依然找不到精确的词语描绘内心的惆怅与失落。因为,杜甫40岁时,已“是万籁俱寂的月色中天/时代忍受着他的寂寂无名,但满天的星辰/正在为他修订着人类的历史”;博尔赫斯40岁时,已“是夏日的黄昏缓缓到来的宁静/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里那一抹永恒的时间”;米沃什40岁时,已“是颠沛中无尽延伸的长路/一列火车载着他从欧洲的风暴中抵达世界的黎明”……而自己40岁时,“却还在穿越平庸的岁月/穿越人群中共同的、碌碌无为的命运”。
如果说,《中年的修辞》以及《从四十岁的长夜醒来》等诗作抒发了诗人感叹自己人生经历到40岁依然是碌碌无为的惆怅和失落的无奈情感,那么,《空白》等诗作则体现了诗人“而我奔波半生,不过是命运/向我诠释庸庸碌碌的含义/生命已浪费如斯”,朝着“唯有诗/还在等着我,在一张白纸的背后留下空白”的人生期待,以及不忘诗歌初心的追求。
尽管“已双鬓染雪,抵临中年的深渊”,但“每当夜深时,孩子们全都睡去/我在文字中寻觅灵魂的源泉/我只要世界给我添加血液中的两勺盐/一勺是孤独,一勺是寂静”(《生命在庸碌中衰老》)。这首诗里的“盐”,融在血液中,象征着苦和咸的生命与生存状态。
在这部诗集里,“盐”的意象多次在不同诗作中出现,比如“而每一次,心在刀割中/我都渴望一把盐。疼上加疼啊/只为提醒自己:人生苦短/我还在庸庸碌碌地活着”(《在人世》);“唯有诗,是我血液中的那勺盐”(《我已顺从于时间》);“我的署名在纸上,不过是两个字的位置/我只求我写下的文字,是经天平称量过的/盐与良心”(《我所求》);“有时它是我乡愁的伤口上那把最咸的盐粒”(《月亮》);“细雨在下,几声鸟鸣/如盐粒融化于水。命运的风暴从未平息”(《从医院出来》)。
看得出来,“盐”是诗人比较偏爱使用的意象之一。这些诗作中的“盐”,或象征或隐喻,寡淡的日常生活中需要诗歌来调味,而“盐”作为百味之首,在作品中作为象征或隐喻的意象,营造的却是睿智的思维空间与真性的内心世界,孤独和寂静的生命状态,以及“有时,命运在直线中/渴望一次转弯。多少人生屈服于失败”的生存现状。
孤独和寂静构成了诗人生命和生存状态中的心灵需求,虽然理想与现实经历总是有落差:“生活是一口深井,每天我放下吊桶取水/有时尘世的浮力推着我踉踉跄跄地后退/有时现实的重力又拉着我沉甸甸地下坠”,但理想和信念则依然构成了熊焱诗歌的精神底蕴:“我如一叶扁舟,小于一株浮萍/大于一片江湖的遥远/而命运中的历程,正在靠近灵魂的深度”(《中年》)。
理想与现实经历的落差体现在多方面,正如熊焱所说:“当我开始投稿,在一次次石沉大海的挫折中,家人的阻止、同学的嘲讽,让我陷入漫长的迷茫和无助。那是一种惝恍迷离的孤独。”这种来自人性深处的孤独感,使得熊焱期望通过娴熟的修辞寻找一种适合表达其“抵达孤独”情感的抒写方式。
因此,在熊焱看来,“写诗,是一项孤独的事业,你越是敬畏它,你越能获得它的青睐与眷顾。”而且,他的这种“抵达孤独”,就是“为了在蓦然回首中找到那个灯火阑珊处的自己,找到那颗诚实而滚烫的良心。”
诗歌,已在潜移默化中成为了熊焱享受孤独的精神支柱。他的诗,绝大部分除了书写生活怀想过去思考当下寄托未来之外,还有小部分以诗论诗,即论诗的诗,也就是“用诗歌的形式来品评诗歌作家、阐述诗歌理论、总结前代诗歌的诗”。
其中,收录在此诗集中的论诗诗有《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一首诗的沉默》《写诗的过程》《汉语的诗篇》《诗人》《作为一个诗人》《在浣花溪饮酒,致杜甫》等。这些论诗诗,有的还可以称为元诗。因此,读者可以从这些作品中,管窥熊焱的部分诗观及其诗歌理论。
(四)
《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中收录有大量描述亲情和乡情的诗歌,比如《月亮》《山坡》《时间的深处有一只手》《水灌进田里》《七月回乡听蝉鸣》等作品,不但出现了许多生动的诗歌元素,而且以大量的意象组合将现实生活中人和事进行诗意的叙述,从而在诗人多年的生活经验中体现出既传统又现代的诗歌艺术的构成。
由于诗人不断在作品中抒写父母情特别是对儿子和女儿的爱,因此,在写给父母的《年关》《下午》《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贫穷让他们忍受着一切》,以及写给儿女的《命运的中途遇见你——致儿子》《出生日——致儿子》《你来到这里——致儿子》《哭泣:致儿子》《当他蹒跚学步时》《致女儿》等诗作中,所呈现的父爱如山的情怀,都从某些方面体现了熊焱作为既是儿子又是父亲的情感境界,激发出隐藏在人性深处的温暖的爱。
《泥泞》这首作品,在对母亲、岳父、妻子、儿子、女儿的抒写中,表达了诗人对生活、对命运、对人生、对生命的自我认知,体现了一位儿子、女婿、丈夫、父亲的传统情怀。
应该说,《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在现实主义的叙事性抒情话语中,融入了熊焱人到中年所经历的人生体验和丰富的社会经验。这些诗作,一方面强化了个人生活经验以及生存状态和生命的思考,另一方面努力把这些个人经验和思考提升到现实社会的层面上来。这部诗集无论是以自我感受来抒发个人情感,还是升华到现实世界来表达社会意蕴,都给人以情感的真挚和醇厚,叙事性抒情风格自由流畅且朴实自然不晦涩又有张力。
同时,由于熊焱自身所具备的语言组织的驾驭能力和修辞运用的把控能力,以及对传统写作和现代意识的整合能力,还有通过这三种能力展示出来的诗人的个性,让其强烈而丰富的情感从诗行中很自然就弥漫开来,这也正是熊焱诗歌特点显著以及引人注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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