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牧

持续不断写作，是一条河流成形的过程。

对一个诗人来说，当我们见识过他的成熟气象时，总会好奇于他的写作历程和内外成因。这仿佛是站在一条蜿蜒绵长的河流之畔，我们不禁朝上游望去，想象着它如何发源、汇流而奔腾不息。这种属于读者的魅力，也诱惑着诗人自身。

借助反复的精神回溯，诗人进行着自我确认、核验和传承，并寻求更多创造的可能，最终获致百川到海的诗性命运。在河流不断变位、腾挪的过程中，与诗歌、诗人紧密相关的“诗—人—事—意”四位一体融合着，从世界的眼底流淌而过。

诗人李少君的诗集《每一次的诞生都是痛苦》，向世界呈现了诗人这条“河流”逐渐成形的过程。这部横跨近40年（1980—2022）的诗选，分作4辑，作品序列的分布却逆时间线而行，从诗人的最新作品穿越回上世纪80年代。这个逆流而上的过程，或许可用理想主义的眼光，命之为“朝精神的上游不断回溯”。其中既呈露了诗人的诗歌写作历程，更内含着其丰富的诗学趣味和始终不变的诗歌理想。

作为当代诗人的一员，李少君其人其诗的自然性早已广为人知，而草根性和日常性同样是论及其人其诗的关键线索。这些普通读者所津津乐道处，亦是这部最新诗选的底色、亮色，也成了诗人一以贯之的诗学特质、精神品质。这无疑是诗人这条“河流”滥觞伊始便已确定的方向，是其不断向精神上游回溯的召唤之源。

40多年的写作生涯，始终秉持自然之心，以自然之眼观物，以造化之德体情，这种可贵的品质造就了诗人的精神气象和诗歌境界。正如李少君在《自道》中所言，他自觉地“以山水为诗”，将自然山水作为重要的精神源头和写作资源。

放眼整部诗集，其对自然的书写、体认和思考俯拾皆是，焕发出古朴、传统的气韵。典型的便是对春天和大海的书写，这仅从《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春风再一次刷新了世界》《春天里的闲意思》《新早春二月》和《霞浦的海》《观海》《海之传说》《忆岛西之海》等作品名字，便可见一斑。

诗集中《我是有大海的人》，也会使人想到他的另一首作品《我是有背景的人》，大海和背景既是鲜明的自然元素，又浓缩着诗人真诚朴实的生活情志、个体诗性。大海、背景实则代表着一种初心与底气，一种内在的充盈和自信。

同时，也可将李少君内心的大海和背景视为一种本土基因和精神传统，即本土气象与传统继承。

一方面，他有意赓续古典诗歌精神，《阳关新曲》《端午怀屈原》《敬亭山记》和《魏晋人》等，都表明他谙知古典的演绎之法，既涉及古典诗词、掌故和情境，更呼应了古典主题、韵味与精神；《石卯访遗》《古驿》《古渡》《偶过古村落》等，也呈现了他对古典事物、关系和情感的缱绻回望；名诗《闯海歌》，也可算是现代版的“歌行体”。

另一方面，从他的诗中能窥见许多前辈诗人的背影：艾青、穆旦、郑敏、海子和昌耀等。如《自述》诗中的古今对话和西部书写，散发着昌耀的气息；《秋忆》一诗，会令人想起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而整体上，他的诗歌气质和诗学观念更近于艾青和郑敏，这广泛体现于诗集的作品中，更在后记中得到其自身的回应。

李少君诗歌这条“河流”的底色和上游，也可追溯到平民生活和日常感知上。

诗集中的许多诗歌都有着鲜明的口语化特征，语言明白晓畅，诗境具有较强的即视感，却又不失巧思和智性，故而玲珑多样、姿态万千。尤其是在如今科技高度发达的喧嚣时代，“飞机的轰鸣声伴随我们的一生”（《飞机的轰鸣声》），他却能保持内心的平静，善于发现日常的诗意瞬间，并有意书写常人熟视无睹之物，擦亮那些久已蒙尘的镜面，从而映射出诗性光芒。如《垂竿钓海》《寂静》《著名的寂寞》等，兼具口语化和诗化品质，节奏明快，富有新意。

《医院》一诗，有着深刻的民胞物与、泛爱亲仁之心，通过一座医院，道明其时代写照的象征意味。《她们》一诗，诗人注视着当代社会中的懵懂女孩，她们身上兼具美与弱两种特性，却容易在社会秩序中陷入被动、弱势的地位。写到故乡时，诗人深深眷恋的河流“猛一见到消失多年的我，流速一下加快”（《回湘记》），甚至连草木、风雨都与诗人维系着不容割断的血亲关系。

此外，作为男性诗人，李少君时露难得的细腻情思，如《碧玉》一诗，运思搦翰，短短两节八行诗语，游刃于家国大事与儿女情长的双线抒写，演绎了中国经典的情、义主题。

若非要说李少君是一个怎样的诗人，或许青春诗人是一个选项。如今的他，依旧青春洋溢，理想、修为和诗风一直氤氲着青春气息。正如诗集第四辑中的众多散文诗，都充盈着青春朝气，热烈而浪漫，月亮、爱情、写作和理想等成了永远的抒情赞歌。正是阅读到1980-2000年期间的作品，我们才瞥见一条“河流”的上游，那是李少君人生轨迹和写作生涯逐渐呈现出秀美、壮阔、多变姿态的重要转捩点，也是美妙的起点。

值得一提的是，诗集中的同名散文诗《每一次的诞生都是痛苦》是诗人的早期代表作之一，典型体现了其心性理想和写作志趣。他对漂泊和孤独的体认，对亲人和往昔的珍视，对爱情和理想的追求，对春天与大海的迷恋，对自我与命运的思索，对自由和幸福的向往……都在浓烈而富赡的抒情中展露无遗，读来极具震撼力、感染力。

诗人年纪轻轻，却透着沉稳、坚实、勇敢的早熟气质，既与时代的特殊环境息息相关，更表明诗人在“泅渡命运的漫漫长河”中有着超于常人的敏锐感知，焕发出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的心气与能力。每一次诞生无疑会带来喜悦，但诗人却说“全都是由痛苦构成的”，辩证地道明了时间和生命残酷的本质。人类的命运注定是痛苦的西西弗斯神话，可这痛苦更内蕴着一种更深的充实和光荣。因为，垒山不止也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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