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平

上海是母亲这一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姐姐刚满周岁时,母亲独自一人,携带着一罐保密菌种,从火车北站出发,乘坐缓慢的绿皮火车,去往上海生物制品研究所,参与一项长达半年的合作研究。

那是1969年。黄浦江边的高楼、洋气熙攘的南京路步行街、甜滋滋的红烧肉,还有本地同事那种精明雅致的腔调,母亲统统都喜欢。彼时的成都,出了一环路,便是大片大片的田野,攒下钱也很难买到款式漂亮的的确良衬衫。

母亲回来以后,姐姐已经学会了走路,她不认得自己的妈妈,躲在保姆身后,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成年后的姐姐患上了心理疾病,母亲不断地追根溯源,总会将最早最隐秘的因由,归咎于自己的那一趟出门远行。其实,那也是唯一的一次。余生,母亲再未离开过四川。

作者母亲盛发珍,1940年8月19日—2023年5月19日

姐姐长到八岁,我出生了。父亲是一个读书人,斯文、聪明,却也有着书生不大着调的意气风发与少年心性。为着两个女儿,母亲只得认认真真地做起家事来。三餐四季、烟熏火燎。起初,厨房里烧着木柴,然后是经常会熄灭的蜂窝煤,后来,是火力温吞的电炉,母亲日复一日地煮饭、炖汤、炒菜,洗碗、刷锅、清扫,繁琐而又重复,毫无诗意与哲理可言。更糟的是,幼时的我,体质羸弱,没来由的,就会发起烧来,或是半夜呕吐,母亲一趟趟背着我去问诊打针。生活从来就没有虚无抽象的美感,它总是具象踏实得令人望而生畏。

在我念大学时的一个暑假,一位同宿舍的西昌女生跟我来成都游玩,她静默而吃惊地看着我的母亲进进出出地料理家务,忍不住对我说:“阿姨做事怎么没有头绪呢?”那是我第一次仔细审视母亲的忙乱和疲惫。母亲似乎用尽洪荒之力去搓洗衣物,再把每一片蔬菜清洗得透亮,就连拖把都泛着洁净的光芒。我突然意识到,母亲的用力过猛,不仅仅是因为洁癖,而是,她原本就缺乏有素的训练,结婚以前,她是从来就没有做过家务的。

母亲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三岁时,外公就去世了。但是,她是外婆宠爱的幼女。大舅娶了红军将领的女儿,小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做到了重庆百货大楼的经理。两个哥哥,是母亲的骄傲,也是她人生的底气。

母亲时常讲起,在南充师范学院(今西华师大)附小读书时,借宿在一户同姓人家,那一家子都很喜爱她的温柔敦厚,周末烧美味的凉粉给她吃。中学住校,同班的女生患了肺结核,大家都躲得远远的,母亲主动去陪伴与照顾,结果传染了肺结核,不得不休学。后半生母亲时时会假想,如果一口气读到大学,人生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母亲十九岁入职,在卫生部成都生物制品研究所一直工作到1977年,调到了父亲所在的高校。那时姐姐已经渐渐展现出了学霸的潜质,母亲煞费苦心为姐姐挑选班级,还找了四川音乐学院的教授,分别教姐姐拉小提琴、唱歌。母亲算是早期的“鸡娃”典范。后来,母亲常常悔恨,或许姐姐不那么优秀,也就不会那么单纯和脆弱。

姐姐的天资聪颖,让平淡无奇的我,成为母亲精英教育理念下的漏网之鱼。母亲欣赏姐姐,姐姐是她的小公主,而三天两头发烧咳嗽的我,则是她眼里的小可怜虫。母亲紧紧地呵护着我。于是我经常肆无忌惮地逃课,跟着母亲去上班,时时刻刻腻着她,在她工作的图书馆与图书馆外面大片大片的竹林以及枝叶繁茂的荷塘边纵情奔跑,或是窝在书架的阴影间阅读各种闲书,夜里枕着她温暖柔软的胳膊入睡,有时睡醒一大觉,发觉灯还亮着,母亲在抽泣。我知道,她又在读《红楼梦》了。

母亲有一套竖排本的《红楼梦》,百读不厌。她会说起书里面的人际智慧,贾母的通透从容,王熙凤的杀伐果断。母亲貌似不喜欢林黛玉,批判这小姑娘白瞎了祖母和舅舅的资源,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母亲眼里,林黛玉矫情、没出息,然而,她读到林黛玉死去那一段,必然会泪流满面。每次都如此。邻居家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好多人挤在一起观看越剧《红楼梦》,演到林黛玉焚诗那一段,母亲旁若无人地趴在椅背上,大哭不止。当时的我,惊讶坏了,这还是我的妈妈吗?这怎么能是我那个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妈妈呢?

这真是她最不像母亲的时刻。另外的一些时候,譬如早些年,我们走很远的路,搭乘38路公交车到春熙路购物,母亲一定到青石桥的苍蝇馆子,吃一碗肥肠粉。我和姐姐不吃,嫌弃那味道。那时候,母亲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享受着稀有的自由与快乐。除此以外,她的人生充满了不可捉摸的悬念,就像这世间每一个普通人,从来就没有传奇,也从来就没有过命运的无偿馈赠。

在最后的阶段,生命忠实地因循着科学的理路,没有玄学,没有奇迹。那时,我去上海出差,买了鲜肉月饼回来,但母亲已经不能吃这样大块的食物。呼吸衰竭出现时,我问她:“即使很痛,我们也要努力去治疗,对吗?”她使劲点头。因此,我在插管知情书上签了字。

在ICU里,母亲坚持了十天。我抚摸着她慢慢变凉的额头,握着她已经破溃不堪的手,表扬她坚强,安慰她不用害怕,父亲和外婆会来接走她。深度昏迷的母亲血压和心跳那一瞬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医生肯定地说,她听见了我的话。

母亲节后的第五天,83岁的母亲去了天上,做回自由自在的小仙女。她解脱了,可以去上海,去任何一座向往的城市,不用束缚在狭小单调的空间里,辛苦又吃力地做一个强大完美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