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很高兴盛红在她的散文集《光阴U盘》《半山一眸,世界真奇妙》面世多年后,再次拿出了新的散文集。这本散文集叫《芳踪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此前的两本集子我都一字不落读过,甚至还有幸为《光阴U盘》写过序文。收到这本《芳踪集》时,我刚刚重读了胡适的《四十自述》,不由得想,盛红的新书不也是她的自述吗?只不过,不是四十自述、五十自述,她自述的主要是2004年迄今20年来,这段人生中部分旅行经历与点滴感悟,以及写在后记中和穿插在旅行中的艰难成长往事。

既然我把《芳踪集》认定为自述,也就意味着我认定了它的真实,即非虚构性。因为自述的第一要义就是真实,否则,述主就成了施用文字幻术伪造人生履历和身份证明的文化骗子。事实上,我还是《普格,最美的遇见》《梦里花开昭觉行》这两件作品呈现事象的直接见证者——本人恰巧是她这两次行走的同路人。

“至今,我依然深深地感激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后来又做了我的高中班主任,继续教语文,他在处理这件事上的包容和良苦用心。是他又一次保护了我稚嫩的理想,让我在日后最美好的年华里,敢于放下工作周游四方,真正体验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莫大乐趣。”(《后记》)盛红人生的第一次行走,就是这样发蒙的。

正如书名的字面意思,集入《芳踪集》中含后记共50件作品,无一不是对行走和遇见的收揽与记录。这些作品,依然承续了盛红一贯的散文方略与笔法。盛红的散文写得很正,不歪门邪道,装神弄鬼,追求玄奥怪异,清晰,结实,诚实;有概括、总述,有分述、细节,有环境、事体、人物,更有自己的思想与评判;即便横挑鼻子竖挑眼,也是可以既当文学,又当科普文章读的。如此范式,没有做专业记者养成的拍照、做采访、记笔记的习惯写不出来,没有团队领导者经历生成的理性思维和逻辑自洽能力也写不出来。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她作品中的文学含量也是足量的,达标的。如果散文没有文学性,抑或文学含量不够,也就不是散文了。盛红散文的文学性,主要体现在她灵动的语言、氛围的洇染、细节的把定、思辩的追踪,尤其情感温度不设防的投入上。地理是世界或一地区,包括山川、气候等在内的自然环境,以及包括物产、交通、人文在内的社会经济因素的总况。盛红正是用她的文学性,完成了《芳踪集》对地理学的赶考。

“散文的写作,不过是要让灵魂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独立、有力的声音。这个声音要让人看得懂,这个声音要感人,这个声音要富有美感,这就是散文的话语容量:广大、无限、喧嚣,但有着坚定的心灵指向和精神坐标。”(谢有顺《散文的笔墨从胸襟里来》)诗歌是用语言的提纯和声音,以最节俭、美好的文字,准确写出世界的歧义、多义和个人化的味道来。小说是用鲜活的语言把一束特定环境中有意思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好。散文则是用知识、思想、个人经验道出事物彻底的真到骨子里的美或者丑。评论则是择一点位、一角度,将论点、论据和结论的整体逻辑,运算得令人信服。而剧本是让主要人物活在成本里,一直在不同的画面中用言语、动作去干冲突与和解的活儿。这是我几年前在一个面向中小学教师的讲座中,对几种文学式样给出的简单粗暴的个人看法。

在这里,我想再强调一下,散文应该是用朴实的文字、浅白的句子、明晰的逻辑、真实的事例,或写出惊雷、不平常的风云,或写出云淡风轻、山高水远。而这正是散文区别于其他文学式样的恒常法条,而盛红显然是深谙其道并依道行文的。

我跟盛红是乡党,很熟,她十八九岁时我们就认识了,所以,她成日里有多忙碌,她的打拼有多辛苦,我是太清楚了。“行走,是我大假的绝对主题。几乎没有哪个七日是停息的。又到了要走的时候,向南还是向北?向东还是向西?”(《一路向北,探黄河之源》)盛红的行走是一粒惊人的动词,不惜力,很凶猛,这恰与她的工作常态相匹配,就是说,工作的凶猛,需要用行走的凶猛去消解、报复和平衡,以留住并实现生活的美好与简单?

“在物质世界飞奔向前的时候,我们总是希望精神世界走得慢一些。这又像是人类命运的一个悖论,为了生存,必须要物质向前,但却发现物质发展物化了人类,而美好的简单生活一去不复返。”(《云朵上的萝卜寨》)盛红喜欢写半山,那没写的另一半是什么,是讨生活的无奈,还是物质的压力?我更愿意认为,她笔下的半山,是她时间的后花园,灵魂的栖息处,她的山外山和精神飞地。

盛红的行走当然是千姿百态、异彩纷呈、芳心绽放的,充满迷茫、欢喜和变数,因为在行走中遇见的地理尤其地理中的故事永远是不确定的,而不确定,恰恰是行走路上的灯盏、方向和确定。她在《香格里拉手记》《怒江春日澡堂会》《行走无疆,甜蜜又珍贵的时光》中的行走,镶嵌着探险的惶惶和童趣。而《在野菜的世界里》《中国腊味》中的遇见,则是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上海一梦,多少华光流年》,从纸上上海、文艺上海启程,直行走到地面上海。最有意思的是《我的“旅游春运”》,她和丈夫来了一次甩开剧本,将自驾车模式切转成商业顺风车模式,上演一幕沉浸式体验旅游的大戏。

正是自己的行走,让路上遇见的死的变活了,活的变更生动了。与万物尤其陌生人的摆谈,将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真义,漫漶得淋漓尽致,有滋有味。《芳踪集》中有不少行走照片,可谓图文并茂,比如“2009年 5月,走进香格里拉腹心地之屋脚乡小学”,比如“2019年新疆行,与回国度假的双女徜徉于夕阳下的布尔津小城美食街头”,这样的行走图记,怎不令人羡煞。

我就不明白了,对一个地块、地方,抑或一个区间、地域,盛红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怎么会有那么多词儿冒出来完美表达她的说,这得有多大的才华、热情与能量的加持啊!我不知道,除了仲尼的“求诸野”,荷尔德林的“不妨请教大自然”,还有什么可以成为她说走就走的钟声与引擎,还有什么可以为她的俗世生活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