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学报 | 刘小波  2023年05月05日17:46

《烟霞里》在一种拉家常的讲述中铺陈了数十万字,平静之下,其实是惊涛骇浪。整部作品关于主人公的结局是作家从身边有同龄人的离世生发的感慨,生命的凋零如此近在咫尺,便有了写作的最初动机,直面生死这一基本的文学母题。此外,个体与时代的协奏是小说着力呈现的点,所有的时间节点及标志性的事件,都被作家收入文中,成为推动小说走向的关键力。

时隔多年,作家魏微拿出了一部名为《烟霞里》的长篇作品。小说围绕一位名叫田庄的女性展开。田庄出生于1970年代,从一个小山村走出来,读书,考学,进入城市,上班,结婚,生子,直至英年早逝,这便是她的一生。《烟霞里》以时间为经线,以主人公田庄的人生经历为纬线,用编年体的方式,回顾了她短暂而匆忙的一生。这个人物还有一个显著的标签,“高校知识分子”,作家以开创性的笔法,从女性角度书写女性知识分子。作为改革开放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田庄的一生和这一重大的历史转变同步,如何与时代对话,贯穿她的一生,虽然她的人生几乎和新时期的历史完全重合,但很多时候又是疏离的,若即若离。一个从小村庄走出的女性,坚韧地活着,她的一生似乎都在积攒一种力量,期望绽放出绚烂的烟火,而悲剧的是,以英年早逝为结局。生命的绽放与消逝,如烟如霞,这也构成了小说的题眼,若此,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这是小说着重思考的问题。作家采用了“我们”的口吻来讲述,田庄即是我们,我们也是田庄。

另一个知识分子群体的书写

小说中的田庄不属于传统的精英知识分子,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从事学术研究的工作者。当代文学中很少有女性书写知识分子题材,魏微以其女作家特有的细腻,书写普通乃至卑微的这一默默无闻的群体,联系到近年来“青椒”这一群体面临的普遍困境,这一书写有着很深的现实意义。

“人生平凡”,这是小说题记的后半句,也是个体生活最为真实的写照。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型选手,学术这碗饭同样如此,田庄在学术这条路上走得十分艰辛,这种写作和大量既有的知识分子题材的批判性书写区别开来。作为知识分子,她的职业生涯是极其普通的,甚至是较为失败的。生前,田庄虽然获过一些荣誉,媒体也曾做过她的专访,配上她的书房照,白纸黑字,立此存照,但是,田庄生前,她的专著无人问津,而且这些东西并不能长久存世,文字和图像都是速朽的,随着生命的消失转瞬即逝,成为过眼烟云。就连出现在网络词条中的她的名字也不知在何时湮灭了,好像世上未曾有过这么个学人,未曾写过那些著作。也正是因为田庄的普通,她的知识分子标签并不是作家要刻意凸显的,所以才呈现出这样一种知识分子的面貌。田庄不是“象牙塔”里的知识分子,而是一个弥漫着人间烟火气的形象,她不停地尝试学术之外的生活。小说还写到其他各行业的人们,都和田庄的境遇相似。这样的书写,旨在强调“平凡”的主题。

而且,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位人物为小说的主人公,原因在于她的英年早逝,也许不是这样的意外离世,她很难获得外界更多关注。作者在创作谈中说将主人公的生命定格在41岁,是出版社对篇幅的要求,其实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这样的生命突如其来的消逝正是生活的本真。在引子部分,作家交代了这样一部作品是几位治丧委员会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对其一生的追忆,小说成为一个由“我们”书写的作品。通过不同人的讲述,试图复原一个普通人几十年琐屑的、斑斓的,时而寂静,时而嘈杂的人生。“我们”作为叙述者在小说中很少见,当然这是作家的一种写作策略,作品仍是叙述者一个人完成的,但为什么要采用这样的一个写作策略呢?其实也从反面印证了一个问题:芸芸众生的平凡,当她离去之后,周围的人似乎才想起来,她曾经活过。

个体与时代的对话抑或疏离

小说《烟霞里》采取了双线叙事,一条故事线是田庄的自述,包括从出生、童年时期、学生时代、入职、成家这一过程,周边是田庄父母、兄弟姊妹、祖父母以及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一系列人物林林总总的故事。另一条故事线是田庄的生存环境,诸如李庄、清浦、江城等乡村、城镇、城市的面貌,以及中国社会发生的各种重大的变革。田庄从李庄出发,一路走到她早已心向往之的广东,置身于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这两条线的对举,让很多评论将作品的主旨提炼为个体与时代的对话、个体与时代的共振。

关于家庭对田庄的影响,作品花费了不少笔墨。作者对此进行了充分说明:“时代笼罩着每一个人。区别在于个人选择,是攻是守,是进是退;而个人选择关乎性格、价值观,溯根求源或可归于他的童年,他的出身、家教施予这孩子的影响,跟他的天性所发生的碰撞——天知道会撞成什么样,这是一个太繁复的力学问题。”个体与时代的协奏是小说着力呈现的点,所有的时间节点及标志性的事件,都被作家收入文中,成为推动小说走向的关键力。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特区、下海、股市、城市化、下岗……这些从田庄身上漫过去的时代浪潮,也都同时灌入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作家自陈,这些内容很大程度上来自凌志军的《变化:1990年—2002年中国实录》和吴晓波的《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的启示。因为熟悉,读者几乎都能在这些鲜活的记忆中找到共鸣的某个角落。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个体与时代又是疏离的。时代浮沉,个体飘零,个体和时代真正对话了吗?表面上是一切都在变动之中,而本质上,又没有变化可言,生活并没有因为时代的急剧变化而随之发生质变,个体有自己应对变化的生存法则,以不变应万变。其实小说更多呈现着个体与时代的疏离,这样可以联系起现代文学中的“零余者”形象,他们是这样一群人,本来已经做好充当社会大机器的一个螺丝钉的准备,可是最终连这样的要求都达不到,而仅仅是螺丝与螺母之间滚进的小石子,螺丝转动就会掉到地上。田庄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无时无刻不在期望能与时代握手言和,愉快相处,可是并不能真正做到,尤其是步入中年之后的生活更是如此。

小说有不少内容是“报纸新闻体”的转述,这又是对时代的强调,而新闻,仿佛始终只是停留在纸上,能带给田庄这样的人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吗?即便有恐怕也有限。小说多次提及大的社会背景带给田庄的影响,但是又很快从个体身上找到相对应的原因。小人物裹挟在大时代的风云际会里,这些人物坚韧地活着。生活由两个部分构成,一是眼前的苟且,二是诗和远方,这些人物正是这样,他们奋斗,也妥协,顺应着时势潮流随波逐流,也有一股子逆流而上的勇气,他们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知识分子的精神高地在这里依旧有很强烈的体现。这种写作,仍在强调一种个体的坚守,也是一种远离时代喧嚣的举动。

逃离写作还是蓄势待发

作为小说家,魏微常常显得“不合时宜”,这主要是指她的慢节奏书写,时下小说书写与发表的速率越来越快,而她却写得太慢了。这样的举动是在逃离写作,还是有着某种更大的文学野心?作家或许还是有着庞大的野心,比如书封上就赫然印着致敬《喧哗与骚动》《光荣与梦想》,向经典致敬当然无可厚非,至于和经典的接近度有多少当然要打上问号,作家的认知与定位也决定了文本的成色。在沉寂期间,魏微对名人年谱进行了综合阅读,部分移植到自己笔下的普通人。经过多年的打磨,小说算是近年来较为精致的作品了,文笔上的细腻,情思上的优雅,表达一种深切的悲情,一种“如烟如霞,虚无缥缈,可遇不可求的悲情”。这份悲情,是对小人物的怜悯之情,是对生命本身的悲悯。

这部小说在写作技法上具有多种尝试和突破。作家采用一种“编年体”的写作形式,小说的小标题就是主人公的年龄,然后每一个年龄下面都有关于她在这一年的经历,类似编年体史书,将个体的命运用这样一种编年体形式呈现出来,这样的模式明显有一种对宏大本身的回应,抑宏大而扬个体的意味。小说还采用了一种合作的叙述模式,人物的故事由《田庄志》编委会“我们”来进行讲述。这种集体叙述是对历史叙述本身的直接回应,从不同的视角出发,获取相对全面的描述,也是片面的累积。《烟霞里》除了这些开创性的尝试,也有延续性,县城是故事展开的空间,仍未脱离小镇青年成长史的窠臼,是其他各种县城故事的续篇,作品是进城书写这一基本母题的延展,从李庄这样一个小村镇开始,逐渐扩展到县城清浦,再到地级市江城,地域的拓展也同时是家庭奋斗史的写照。

《烟霞里》用“烟”和“霞”这两个意象来表达一种转瞬即逝,与生命的戛然而止是相契合的。主人公生命的时间和故事时间截止到2011年,忍不住要设想,如果田庄还活着,在接下来的十年,会有怎样的境遇?其实接下来的十年,有一大批的人在帮她活着,这十年也是田庄生前好友“我们”所经历的十年,“我们”的人生经历又有什么不同吗,也不尽然。由此难免会自问,田庄是谁?我们是谁?其实田庄也是我们,我们也是田庄。《烟霞里》在一种拉家常的讲述中铺陈了数十万字,平静之下,其实是惊涛骇浪。整部作品关于主人公的结局是作家从身边有同龄人的离世生发的感慨,生命的凋零如此近在咫尺,便有了写作的最初动机,直面生死这一基本的文学母题。既然烟消云散是生命的归属,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魏微以《烟霞里》给出了部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