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林

中篇小说《和光》(刊于《小说月报·原创》2023年5期),是四川作家汤中骥的最新力作。

“周成路在办公室弄稿子,右眼皮老是跳。”跳的结果是,小说主人公周成路的儿子周小关被人打了,由此牵扯出其爷爷与老丈人对孙子的宠爱,牵扯出主人公与郑佳欣的遇见,由郑佳欣牵扯出邱月,继而串联起周、邱两家在这片水土上的历史渊源,并汪洋恣肆地大反转。周成路在电话里对打自己儿子的同学爷爷说:“一年以后,我儿子,一定会,干翻你孙子!”

这使我想起汤中骥的另一篇小说《背后》(刊于《小说月报·大字版》2022年6期)里的句子:“盯着女师傅厚厚的耳垂,突然就有些手痒。很想去捏一爪。他赶紧把手揣进裤兜里……”“一个趔趄,撞上了一棵歪脖子树。”写掐腿与树和口罩的心象,是作家对文字功夫及心理活动的楔入。下棋之人琢磨的是,本可以一步吃掉对方的棋子为啥被吃了。小说嗜好者迷恋的是,拉动小说的细节。句子呈现的细节,如蚕丝的抽丝剥茧,才能最终体现小说家的手艺活。

《和光》是一篇成长小说。观了少年军校训练后,“周小关突然说,爸,我要学……”当父亲的“故意问,你不怕吗?你看见了,要流血,要受伤的”,“周小关说,怕……是怕,但我必须勇敢。”从周小关的自强叙述,牵引出成人的思想蜕变和自强身影,主人公置身脱贫攻坚的大背景,前辈人的历史隔膜与新一代的处世方略,包括情感的偏倚,搓揉在一起。小说家的高明在于,与《道德经》里的“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经言融汇浇筑,颇为高屋建瓴。

一般的比喻拟人等手法,若不尊崇审美向度与生活的发现,很容易落入俗套。如何处理好角度与叙线的敏感度,特别是细节的延展,最是考量小说家的手艺。读《和光》与《背后》,我发觉,汤中骥颇有对生活中细节的拣选和拿捏分寸。我还发觉,近期他的小说标题除有来路和意味外,还颇喜欢用两个字。

在小城的一棵树灯下,我读到了《背后》里的麦冬在久未人居的二楼住房,读到了饿殍的一堆蟑螂,读到了麦冬想起高秋云时楼上飘下的纸和拉屎的狗。它们与高秋云肯定有关联,小说家惜墨如金,每一句话、每一繁文缛节都是有来头的,看似闲笔,实则不闲,不会白忙活。

站在树灯下,往下读:麦家与高家,中医世家与做死人殡葬生意的对头“门不当户不对”与“拆了你的这鬼门”。话与话的街骂对仗,使麦冬与高秋云的恋情拐了个弯。小说叙事是要曲里拐弯的,不拐弯不是小说。

小说还真是前面谈及的细节“延展”,成功的小说还要讲究细节的延伸与扩展:先前楼上飘下被狗嚼过的纸片变成了药方,变成了高秋云的恋情不舍,变成了其母上门的盘问与倒账。即使人死了,背后的结怨与倒账还在。

本哈德·施林克在《朗读者》小说中的细节的延伸与扩展:汉娜之所以用皮带狠抽了米夏,造成两人从此分手,10多年后法庭上再见,是汉娜不识字,读不懂床头柜上的纸条。这个不识字的自卑细节,贯穿了汉娜这位女纳粹的命运,被招为党卫队填表不识字还自认为是当工人;因电车售票员工作出色被提升到办公室工作,不识字的真相要暴露,从而不辞而别。在审判庭上,宁愿对不是她锁死门烧死300多人的行为认罪,也要遮掩自己不识字,从而在米夏接她出狱时的前夜自尽。死于高尚的自卑。

好的小说家对关乎人的命运和人物把玩的细节的要求是很讲究的,不是多,是少,包括绘画等审美线条,对玩家的苛刻从来就是宁缺毋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细节在延续,要伸出触须来,如瓜藤豆蔓,一样有声响,只是背后的影像我们窥不见。

《背后》给了读者一个《唐吉诃德》式的结尾:欲去毒狗未遂的麦冬依然戴着口罩,希望在楼梯上碰着的高秋云能认出自己,却如先前一样没能入如愿。他跟踪至安了猫眼的防盗门前,“从塑料袋里拿出油漆桶打开,手握毛刷,运足了气,在门上重重写了一个大字:拆!”由此,我发出一声唏嘘,小说主人公真是应了黄桂元所说的“种了黄豆,绝不会长出黄瓜”。

对人物在不同场合的描摹,与施林克对汉娜30多岁的体味与50多岁的体味的书写,《和光》中周小关参加少年军训引发连环反应,与主人公对邱月前后印象的迥然变异,同样遵循了这样的细节讲究,并甘愿被召唤被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