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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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东风到此时,春晖无尽满园枝。4月17日,2023年四川省首届川剧汇演活动正式启动。这件盛事是四川重大文化工程活动之一,也是近年来四川首次省级层面覆盖全年龄段的川剧官方大汇演。从4月下旬至5月中旬,来自省内外19家川剧院团(单位)的300多名川剧优秀演员,送上28场精彩演出。为此,四川日报《天府周末》“西岭雪”版、川观新闻文艺评论频道特约相关专家、学者撰写评论,对本次汇演进行点评,敬请垂注。
杨于卓
历朝历代,有好官、清官,也有坏官、贪官。川剧新编历史剧《草鞋县令》,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官场百态图,也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形象。
《草鞋县令》自首演以来,引发剧坛持续关注,并斩获多项大奖。其中,生行表演、丑角表演、帮腔的设计、语言的剧种性、地域性特色、锣鼓的创新运用、变脸在炸山引水仪式中的巧妙融入等,都可圈可点。
剧中主角——草鞋县令纪大奎,并不是一开场就是一个惯常的清官戏主角那样的克己奉公、刚正不阿的形象,相反,甫一上任,他只想顺势而为,无为而治。
纪大奎是江西临川人,乾隆四十四年中举,尚未及参加次年会试,就因一手好字被朝廷选拔到京,从事《四库全书》的誊录工作。抄书五年期满,因功调任山东商河知县。此后10年,他辗转商河、邱县、昌乐、栖霞、福山、博平六地,一直担任知县。擢升在即,因父丧离开仕途10年。再次复出时,纪大奎已是花甲老人。这次,吏部派他入川,担任什邡知县。
川剧《草鞋县令》跳出传统清官戏主角一出场就惩恶扬善、打倒恶势力、与贪官斗智斗勇的固有圈子,更多地关注纪大奎的内心成长。
纪大奎到任什邡后,经过走访发现,当时县内存在凶、盗、赌、娼、强欺豪夺、差役敲诈等不良风气甚盛。史书多有记载,民间也有故事传说,如何在纪大奎主政什邡10年的众多事件中选择典型事件,川剧《草鞋县令》的取舍原则是紧扣“草鞋”,舍弃“禁烟”“条谕录”等故事,紧紧围绕为什么穿草鞋,选取救灾和治水两个典型事件展开,且两个典型事件不是孤立的,是有内在联系的。表面上以“高景关”串联,内在逻辑是因为没有解决治水的问题,所以三年两灾,民不聊生。
该剧从高景关灾民到衙门求救喊冤开始。高景关地处险山,无水无粮,幸有半山红白茶,靠茶为生。适逢灾年,县城没有粮食买,空有茶叶几千担。县丞认为高景关5000人是清朝建立时不愿归降的流寇后代,纵然已过百余年,也是罪民,没有惩治已是恩典,不愿施救,强行驱赶。
这时,纪大奎走马上任,意图阻止这场争端,甚至扶起晕倒的乞娃,接回家中施救。他了解原委后,建议开仓放粮。县丞说,私自放粮是违反规定的,得逐级上报。在领罚和救命之间,纪大奎经认真考虑后,选择了救命。但县丞又告诉他,什邡贫寒,官廪多年来一直是空的。一时无措,纪大奎最后听从县丞建议,用起了拖字诀。
该剧一开场就是戏剧冲突,既有灾民和官府的冲突,也有纪大奎想救灾民但苦于无粮的现实冲突,这种冲突最终以纪大奎的妥协结束。故事到这里,我们发现,纪大奎和我们原本设想的好官不一样,他怎么就妥协了呢?
为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川剧《草鞋县令》设计了乞娃认亲的情节。乞娃是纪大奎从灾民中救起的小姑娘,聪明伶俐,深受纪大奎和夫人喜爱,商量欲收养乞娃。这对乞娃是好事,旁人说:“快叫爹啊,叫了就再也不用饿肚皮了。”乞娃天真地问了一句:“我叫了,高景关的兄弟姐妹们可以也不用饿肚皮了吗?”一时语噎,纪大奎再次面对救灾的问题。此时的他,为找到应对之策,寝食难安,在书房辗转徘徊,还召集乡贤开文会,试图从书中找答案。这时的他,依然是脱离民众的。
高景关首领吴中隆谏言以茶换粮,纪大奎与其达成一致。但县丞临门一脚,将茶收走了,却不给粮,导致纪大奎在高景关5000乡民面前失信。高景关乡民迫于饥寒,决定炸山引水,只要有水,就会有粮。但在什邡县民看来,炸山引水,水淹先贤陵是不祥的。由此,高景关乡民和县民爆发激烈冲突,纪大奎的安抚起初没有起到作用,但他提及已经上表朝廷入良籍一事,提及他在努力解决粮食问题,只待些许时日……
这场的紧张节奏,是随着几方人的交涉层层递进的。大家听了纪大奎的话,似乎平静了一些。有人提及被收走的茶叶,大家又觉得纪大奎是不可信的。纪大奎自缚以表诚心,混乱中,吴中隆中箭。最后,吴中隆提出以断箭起誓。吴中隆从胸口毅然拔箭,纪大奎是震撼的,更是感动的。他折断箭矢,手举染血的断箭,这大段唱词既是给吴中隆的,也是给5000高景关乡民的,更是给自己的。
吴中隆的死,坚定了纪大奎救灾引水的决心,完成了纪大奎第一次“当官为民”的心灵成长。特别是对比于草莽匪首的大义求死,又遇县丞带领众乡绅的行贿,这才有了纪大奎的内心感受:“为然何融融暖日我独觉冷,熙熙攘攘我独徘徊……”继而才有“初心不忘得始终, 一灵不昧真如来”的醒悟。
纪大奎第二次“当官为民”的内心成长,是乞娃的死带来的,是乞娃临死前终于肯叫的那声“爹”带来的。
引水古瀑口,有来自上峰的压力,有来自同门师弟的阻扰,还有夫人的隐忧,更有什邡县民的干涉。因为,引水古瀑口,将水淹李冰陵,这被当地民间视为不祥。所以,宁愿选择用时5年又5年的野河滩,也不愿意选择只需大半年的古瀑口。
面对乡绅行贿,而且是读书人最为在乎的名,纪大奎也犹豫过,他问:“倘若有人用功名、文名、千秋美名,向你们行贿,你们可能拒之否?”
解决治水问题的关键,是先贤名著《三农纪》,但这本书在其去世时已随葬。乞娃听说后,决定掘陵。随后,众人谴责乞娃的行为,逼得乞娃纵身一跳,以死明志。死前的大段唱词是对引水古瀑口的嘱托、高景关及什邡永世太平富足的想象。这一跳,一声“爹”,让纪大奎更坚定了“当官为民”的决心。
也因此,即使受到上峰责罚,依然有了夜探古瀑、跑山悟道的精彩戏。纪大奎和家仆雍奴一路走、一路唱,脱了官服也“脱了名缰利锁,脱下了一张面具,脱下了官场常例,脱下了累赘的外衣……”脱了官靴也“脱了亦步亦趋,官场虚伪……”及他登顶,才知晓古瀑口引水的原由,感慨先贤的智慧。
特别是脱官靴部分,围绕脱官靴、换草鞋、脚起疱、起疱后的疼、疱破流血后不再疼层层递进,惟妙惟肖的表演,观众跟随纪大奎和雍奴完成数个疾徐错落的“圆场”,配合以推拉、跌倒、搀扶、拭汗、捶腰等细腻的动作,主仆二人在黑暗中上坡下坎儿的艰难被刻画得细致入微,体会到了纪大奎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坚持,跟随着纪大奎完成他的第三次“当官为民”的内心成长。
起初纪大奎不愿脱官袍、不知穿草鞋,还说:“衣冠不正,何以正人?”待脱下官服官靴后,备感轻松。这场写意化的演绎,象征着纪大奎突破传统枷锁和官场陋习,将百姓生计置于个人功名之上的决心。
至此,纪大奎从一个追求“无功无过”的好官,成长为一名真正的“为人为民”的好官。剧情到此,没有再赘述如何引水,也没有歌功颂德、大喊口号,一纸令书,5000高景关乡民因捐茶有功脱了罪籍,纪大奎治水也得到了肯定。老百姓按习俗,请求纪大奎脱鞋相赠,纪大奎很尴尬,因为他的官靴已经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去了。但老百姓说,他们想要的,就是这双已磨破的草鞋。这双草鞋,成为纪大奎“当官为民”的最好诠释。
有文章认为,杨承祖是纪大奎的反面对照人物。但在新版《草鞋县令》中,我们看到了杨承祖在纪大奎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在纪大奎的痛斥教育中,他的反思和转变。
在该剧前半部,杨承祖是我们常见的“追名逐利”的官员形象。戏剧开场,灾民击鼓,府衙大门缓缓打开,杨承祖顶戴花翎、满身珠链登场,对待灾民的态度是不屑的、也是蛮横的,命令衙役将灾民们赶走。在新知县纪大奎出场制止时,反复劝纪大奎不要管这些灾民。
杨承祖真的是坏人、恶人吗?他说,他也想建功立业,也曾笃信“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也想成为人人拥戴的好官,但上峰的一句带话、一个七品的利诱,他就开始权衡利弊了。他不过是我们熟悉的明哲保身、好大喜功的官员形象罢了,就像他劝纪大奎的,面对灾荒,什邡前任知县靠的是拖字诀,拖着拖着,问题就不是问题了,胖的拖瘦,瘦的拖豁,是天灾不是人祸就好,反正自己不用担责。
杨承祖是纪大奎的同门师弟,所以,内心里是向着师兄的。他建议纪大奎不要为流民上表,不是他觉得流民不好,是因为上峰带了话,不能为流民翻案;他劝纪大奎不要因小失大,在他心里,民是小,给上峰的印象、升迁的机会是大。
在纪大奎与吴中隆达成一致意见,吴中隆如约抬出5000担茶叶下山时,杨承祖自作主张截留了这批茶叶,陷纪大奎于不义。在吴中隆带领乡民意欲炸山引水时,面对乡民和阻止炸山的县民的激烈冲突,他让衙役围观。在他看来,冲突了才好,才能借民意阻止炸山。当吴中隆执意点火时,他选择暗箭伤人,间接导致了吴中隆的死。
此后,杨承祖更是“好心好意”地把吴中隆自刎做成纪大奎的剿匪成绩去表功。在纪大奎意欲引水古瀑口时,为免其违背上峰的要求,也为引水野河滩取得政绩,杨承祖协同乡绅劝导甚至胁迫其以功名、文名、千秋美名,说他们要为纪大奎刻书扬名、立德政碑,助他实现“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在此时的纪大奎看来,自己读破万卷书不就是功名利禄、百世流芳吗?杨承祖笃定纪大奎会放弃古瀑口。但纪大奎的选择,让他怀疑了:读书当官,究竟是该虚与委蛇求功名,还是舍身忘我济苍生?
杨承祖真正的转变在第七场。听说师兄夜探古瀑口,他悄悄跟上。这段戏的前半部分,杨承祖还是一个一心为自己、为师兄的官员,自然地坐轿,悠闲地摇扇,与纪大奎艰难爬山在舞台上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的位置关系,让观众在捧腹、感慨之间,对官场百态图有了深刻的体认。
看到一向举止言行追溯先贤的师兄脱下官服,看到作为知县的纪大奎脱下官靴穿上草鞋,看到同为官员的纪大奎一路爬山的艰苦,杨承祖拾捡起留在石头上的官服端详时,开始是不解的。如果说这场戏是纪大奎的跑山悟道,何尝又不是杨承祖的跑山悟道。
当仆从们再催促他上轿时,他放下官服,选择了自己走。在深一脚浅一脚跟随纪大奎的步伐时,杨承祖的内心也有了很大变化。最后一场戏,他主动拿出早已读过的《三农纪》,帮助纪大奎说服县民,成功引水古瀑口。
杨承祖的转变,可以视为一个官员的成长过程。和纪大奎的成长历程不一样,如果说纪大奎的成长更多地表现为心理的挣扎,从一个读书人的迂腐、学究气、优柔寡断、脱离民众,到把民众生计利益置于首位的决心、和民众紧密联系,杨承祖的转变更多的是态度和行为的转变,是从以威压人到以德服人的转变,是从为自己到为民众的转变。
这种转变亦建立在心理转变基础之上,而心理转变有来自纪大奎潜移默化的影响,也有纪大奎的教导。比如,当看见川西地区古老的丧葬习俗载魂之舟时,纪大奎说:“人生百年,在我们驶向彼岸之时,不能只是一副躯壳。得有灵、有魂、有精、有神,所谓灵魂不灭,实为精神不朽也!”纪大奎这句话,是对自己也是对杨承祖说的。
剧中还有自始至终没有出现的官员,比如前任知县、已经升职的上峰,还有给杨承祖带话的官员。他们面对高景关乡民,有偏见,更有草菅人命的麻木。面对民众灾荒这样的棘手问题,他们选择的是推脱、是拖。面对治水,他们考虑的是政绩、是钻营、是往上升迁的机会,劳民伤财、民众困苦等等都是无所谓的。他们与剧中的纪大奎、杨承祖在一定程度上形成对比关系,让观众不禁追问:“何以为官?”
什么样的官是好官?什么样的官不好?在剧中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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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于卓,西南民族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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