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人工智能的快与文学艺术的慢｜西岭雪·AI与艺术

李立：浙江传媒学院副教授，浙江省市级文化艺术领军人才，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

这是一个不断被加速度的时代。按照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的观点来看，这不仅是加速度，而且还是在竞速。因此，竞速学成为理解维利里奥哲学思想的关键概念。维利里奥的竞速学，完美预言了今天的现实，速度已经成为“数智时代” 人工智能最核心的竞争力。

从元宇宙到VR，从智能机器人到GPT，人工智能背后凸显着惊人的速度，高效的速度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人工智能的浪潮中，第四次工业革命的科技力量改变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认知。

快有快的好，慢有慢的妙。在我看来，人工智能与文学艺术之间存在着根本性差异。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彼此之间可以对话、协商，甚至可以互为交叉，但两者绝不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关系，更不能用人工智能的快来代替文学艺术的慢。

李立。喻茂 何涛/摄影

人工智能的创作是没有情感的机器代码，文学艺术的创作是人的情感使然。这些情感凝结在古典诗词的离愁别绪中，散播在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里，生风于柔肠寸断的词曲小令上。这些情感凸显着人的本质力量，那不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符号在算法中生成的，而是一个个令人动情的典故在一代代中国人的生活中被延续和讲述的。

要论证这样一个问题，我还是想回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上来。中国的文学、书法、绘画是品藻中国人物、体会中华美学精神的最佳代表。它并不是以速度求生存，而是在慢中出细活，在静谧中倾听微笑，在自然的律动中追求着心灵的共鸣。正如彭吉象在《中国艺术学》中所总结的“道、气、心、舞、悟、和”，这六个字抒发着中国人的生命节奏，展现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中华美学精神从不以速度论英雄，而以柔弱胜刚强，以温润胜刚硬。它是一种慢的美学，将慢融入中国人的审美态度，把慢铸成中华美学精神的底座。

经典的中国古代诗词，大都是由这种慢熬出来的。它融入了诗人一生的际遇，强调的是以心传心，以情传情的感悟和体会。这种慢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喟叹，是“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的苍茫，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豪气，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慢是读解诗歌的密码，是品读诗人情感的钥匙，离愁别绪，声声慢矣。

中国书法也是慢的结果。你看见的书法是行云流水，笔笔生风，文不点墨，一气呵成；你看不见的是书家的气息，那是书家写尽一生的情感。在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里，我们看到的是尽兴而归、曲水流觞，是仰观俯察、游目骋怀，欢畅的心绪隔着纸面飘扬进心里；在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中，我们看到的笔法圆转、笔锋内含，感受到的是入纸一寸的满纸悲凉；在王铎“谁复凌空呼帝座，我今乘胜挹天浆”的“帝”字中，那拖曳的“帝”字绝笔，好像崇祯帝自尽时的白绫，那一笔仿佛终结了整个大明王朝，仿佛写尽了王铎“人书俱老”的心路历程。

吐纳之间的呼吸，凝结着书家复杂纠葛的情感。书法之美不仅体现在一撇一捺的线条中，更共情于形式背后的书家心绪，那是悲欢离合的提按顿挫，是命运浮沉的轻重缓急。

中国绘画的神韵同样是慢的结果。石涛有言：“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呕血十斗，是技巧上的追求；啮雪一团，是精神上的超越。没有呕血十斗的慢，怎能有啮雪的“心印”？中国画的神韵之处正是由慢所堆砌的，再多的皴法、水法，终究是“心印”的方法。神韵之处正在于言有尽而意无穷，在于画面之外的心绪飘忽。

倪云林的山水和墨竹幽秀旷逸、笔简意远，他的人生就像他的创作一样，越想逃离这个世界，越逃离不了这个世界。八大、石涛又何尝不是如此？四王四僧又何尝不是如此？扬州八怪又何尝不是如此？

中国绘画的神韵，精妙地告诉我们，只有慢下来，才可以寄情于山水；只有慢下来，才可以秋江待渡、生命清供。中国绘画既是文人的笔墨游戏，也是自我心灵的放逐。只有心灵的放空，艺术才能获得自由。

慢是中国文学艺术创作的生命力。慢就是小火慢熬，就是集腋成裘。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慢成为文艺创作的基本态度，成为文人情怀的体悟表达。慢使想象都变得那么的浪漫，正所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慢使分离也不觉神伤，正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慢甚至改变了文人的眼光，哪怕是普通的街景都那么有趣灵动，正所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慢像一壶酒，把创作的思绪、人生的际遇、命运的无常，都装进了时间的容器里发酵，在时间中慰藉着心灵。欧洲汉学家普实克对中国文学的美学特点归纳是传神的——抒情传统。其背后，正是慢。

今天的时代节奏的确太快了，快得我们无所适从。慢的心境没有了，慢的想象褪去了，连慢的从容都消失了。在中华美学精神熏陶下长大的一代人，如果感觉不到慢的好处，那真的应该反省了。每每读到朱光潜先生“慢慢走，欣赏啊”，我就很自然地告诉学生，在一个不断加速度的时代中，我们迫切地需要慢下来。只有慢下来静思片刻，才能看清楚前面的路。只有到了这一刻，我们才能思考“为什么出发”这一严肃而根本的问题。

归根到底，在我看来，人工智能的快永远不能替代文学艺术的慢。因为快的是数字、是机器，是计算机程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这种认知是计算出来，它没有血液的燃烧，没有情感的温度。对文学艺术来讲，这恰恰是无法容忍的。因为文学艺术是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那是精神向度的高贵，是丰富细腻的敏感，是历经千帆的旷达，是知人论世的潇洒，是属于每一个人的体温和肉身，是人间四月天的春光。因为毕竟是书生，最忆是江南。

李立，浙江传媒学院华策电影学院副研究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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