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兰
杨献平的散文将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自然人文与主观维度给予了充分表达。他笔下的沙漠狂野、孤独,可感可触,笔下的人物具有人性的本真和质朴。“恋地情结”是杨献平一直在构建的一条人文与地域之间的情感纽带。他用虔诚的敬意观照万物,景观与感知相互映照,将个人立场与经验融入历史长河,自然地理的空间性与文学的空间性融为一体,如他在文中所言:“万物各司其职,又相互作用。这个世界,因为万物纷纭,各个不同,才会如此精彩。每一个地方都值得去体验和经受,每一种存在,都应当致以敬意。”(《戈壁深处的辽阔生活》)
几乎从一开始,杨献平就以庞大的散文“群落”构建了一个以巴丹吉林沙漠为中心的文学地理空间,又以家乡为底本,创造了“南太行”这一自我意义上的文学地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自然村列记》《作为故乡的南太行》《黄沙与绿洲之间》《西南记》《黄沙飞雪:河西走廊之书》等散文集,都是作者在他乡与故乡之间来回迁移体悟与认知不断提升的结晶。
他在《弱水流沙之地》中说:“叶子们在季节里交换颜色,从诞生到坠落,就像人的宿命。”“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时刻,我都在谛听,也在努力觉悟。”可见,作者笔下的一物一景均来自内心的牵引,外部风景、人文历史与内心感悟互相生发,使得杨献平散文的空间叙述呈现出最佳状态的表达。
杨献平总能以“我”的立场,切入历史场景,完成当下时空的重塑,使严肃冷却的历史与故地重新鲜活起来。
在《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一文中,他写道:“当时,正是清晨,在月台上列队时,我看到祁连山黝黑色的根部漾着一大片淡黄日光,冷风从西边沿着铁轨汹涌而来。带兵干部说,这是酒泉。我惊异了一下,脑子里忽然就弹出李陵这个名字,还有一幅头戴铁盔、神情肃穆的画像。心里还想,在这个地方,说不定还能看到李陵碑。”
写古人亦能与“我”进行情感的流通,“特别是那些古往今来的诗人和他们的诗歌,那都是一种穿透和覆盖,是到达和终极,是望不尽的关堞、风雪、美酒和死亡,是我血液和灵魂的高贵因素,是大风之后浮尘、月色和马匹的嘶鸣。”(《黄沙飞雪:河西走廊之书》)极具现场感和感染力。
空间维度中的“此在”,在杨献平的散文创作中,呈现出了一种永恒价值。
“他说出了自己,也说出更多自己。”“他觉得地域、人、万物,乃至一切的文学创作,都是有根的,是一种绵延的生长,是细水长流,是此刻就在,是关照和询问,是触摸当中的躁动和安静,是一阵风流的形状,也是一柄刀锋的反光,是大时代中的小命运,也是暗夜星空下的剧烈解冻声。”(《他对写作和活着的基本认知》)在宏大历史叙事格局下,作者用行走与观察,将生硬的、无形的地域历史赋予了有形的躯壳。
杨献平进行的地域探索,是带着体温的,因为这些思想与文字,使他走过的沙漠成了花园。游历也即访古,今人与古人的思想与认知,在历史纵深处交汇。作者将现实生活的情节穿插进地域古迹中,讲述起来更显生动,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同时也获得一种轻松愉悦。诗意的语言,恰到好处的思考,广博的阅历,为历史增加了浪漫主义色彩。
作者的游历绝不是浮光掠影的浏览,而是为人事物注入了灵魂。无论写景还是写人,都融入了作者的哲思。在《赵公山记》一文中,作者写道:“夜鸟的叫声从林子的幽秘之处传来,似乎是神仙的长啸、歌吟与谈论。我侧耳听了许久,也忽然觉得,赵公山乃至一切幽秘的山间,是最符合天地与生命之道的……人也唯有在极度的清净之中,才能谛听到天地私语与万物行藏,并参之悟之,进而把自然植入自己的肉身之内,甚至融为一体,复归于‘道’。”
在叙述人文历史的同时,通过自然风物的描述,为“此时”心境增加了灵动的美感。
“山峰投下形状不一的阴影,沟谷豁然开朗,两侧山峰则渐次升高。在这里,我忽然想到,这世上所有的山峰都像是高耸而多汁的乳房。它们喂养的是天空,也还有冥冥之神。所有的沟谷也像巨大的子宫或产道,随时随地都在孕育,都在隐藏和诞生。”这般充满诗意的语言与意境,在杨献平的散文中随处可见。读者自觉被牵引着跟随他去深入,去探秘。
“我抬头,仰望那些石刻的佛像,一个个面孔雍容,超凡脱俗。我看到它们的眼睛,蓦然有一种气流,随着固定而柔软的目光,进入我的身体,从心口开始,充盈胸腔。我相信那是非凡的力量,或者说来自某种境界的智慧和态度,让我在瞬间变得单纯和干净。”(《黄沙飞雪:河西走廊之书》)在自然面前,人如此渺小,作者为我们揭开地域风物神秘面纱的同时,也完成了对自然的征服与被征服。
读杨献平的散文,自然会想到“人的地理性”,这是一个发端于20世纪初法国的“文学地理学”概念。
杨献平出生在河北沙河一座小村庄,在家乡生活18年,之后参军,在巴丹吉林沙漠18年,在成都13年。于他而言,哪里都是故乡,又哪里都不是。他初到沙漠的感受是,“西北漫长的冬天,犹如一场酷刑,同时也是一种历练。但作为容身于沙漠的人,特别是出身乡村的小伙子,我内心隐隐的惶恐与担忧比冬天还要深厚,表面不动声色,内里乱云飞渡……生存是一个宏大的命题,每个人必须面对,深度开掘,身体力行。”(《黄沙与绿洲之间》)他是自知的,越是置身于浩瀚,越能关注到渺小个体的修行。
杨献平在《作为异乡人的成都》一文中写道:“人的某些习性是随着肉身而迁徙的。我也不例外。尽管入城时间很短,我还是在成都被慢慢异化和同化。”“从南太行乡村到巴丹吉林沙漠,再到成都。这一过程,我称之为肉身与精神的转换与生命本身的挪移,虽然经历了一次大的地震,内心想法丛生,可本质上,我还是那个我。”
走过许多路,才发现,人最终的故土,是自己的身体。我们对这身体,既爱又恨。莫言曾这样评价过故乡:“对于生你养你、埋葬你祖先灵骨的那块土地,你可以爱它,也可以恨它,但你无法摆脱它。”
对于故乡的南太行,杨献平依然是一个异乡者,置身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每一处地域,都只是临时避风港,人只有在不断挣扎中,才能拓展生命的空间。杨献平对南太行乡村带有“恨意”,他在不断构建一条通往故乡的路径,对农村生活的重新审视,也是出离后的再次融入。作者对家乡的描写,带着一种间离感,在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双重视觉下,为自己确立了一个讲述位置,情感丰饶又克制地将历史处境与个人经验逐一呈现。
读他的《自然村列记》,能深深感受到一种溃败感,爱意与恨意,牵连与纠葛,在村庄生根发芽,又被时间快速淹没。时间教会人遗忘和厌倦,也教会人仁慈和感念。杨献平如实写道:“又很多年过去了,村庄还在原来的地方,山川巍峨,草木枯荣——而夜夜狼嚎早已不闻,一茬茬的人方言雷同,面孔如一,风俗照旧,脾性不改。在偌大的世界当中,那么大的地方,那么些人,在庞大的世事和时间当中,一点点成长,一点点深陷,无论怎样的姿态,也都不过一个个的瞬间——截至现在,我想,除了我,似乎再也没人隆重说出它们的脾性和姓名,过往和现在了。”这似乎就是作者记录的初衷吧,杨献平书写的,是一个村庄的风貌,也是一个时代的斑点,存在过,就不该被遗忘。
在获得首届朱自清文学奖散文奖的《中年纪》一书中,作者通过心理模式构建,完成个体差异对外部世界的影响。所有外化的,最终也会走向内化。“家”,是一个特殊的地域场。作者是一个家庭观念极强的人,但婚姻还是走向了毁灭。这对作者来说,是一次身体与灵魂的摧残。
在《虚妄的行途》一文中,杨献平写道:“最繁华的时代,个人最孤独;最热闹的城市,隐没着无数颗寂寞的心。他甚至想到,星空之所以远离人类,不是它们厌倦了高远和神秘,而是无法收容人类越来越茂盛的孤独了。”
《中年纪》描绘了一幅人到中年不得不面对的精神图景,有困境,有希望。空间、中心、界限同步推移。行走人间,最大的感受是,孤独。如作者所言:“人创造神,或者神创造人,其最大的交互功能,便是在孤独中对话。”这是一次与自己的对话,也是一次身体内部的地理空间往返。
从巴丹吉林沙漠到南太行,从西南蜀地到河西走廊,从外部环境到心灵变迁,杨献平都书写出了地域的个性色彩。他不仅串联起一个时间与空间的纪实,也融入了更多的对人性的探究,真与善的思考。法国埃里克•达代尔(Eric Dardel)所言的“作为存在与命运方式的人的地理性”,在杨献平的散文世界中得以充分呈现。
【作者简介】
夏金兰,四川遂宁人,文学硕士。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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