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彤 高宏
艺术世界的时间分3种：一种是客观的物理时间，如一集电视剧的长度，一部舞台剧的演出时长；一种是故事的情节时间，如一天内，或横跨30年；还有一种是情感时间，这个时间是无限的，是由作品的表达及接受者自身的经验与审美所决定的，可能是几个小时，可能是好几天，也可能是永久的。
艺术作品里，什么时候时间会变长？在观众眷恋、舍不得一种东西（情感）时，那一刻的时间就会绵延开来，变成无限放大的慢镜头。
同大部分看过原著小说或电视剧版《人世间》的观众一样，笔者在走进话剧《人世间》的剧场前，做好了大哭一场的准备。但是，在3个小时里，笔者只有在周楠去世后郑娟的独白中泛起了泪花，但这份感动很快被周楠的再现所打断，最终这滴眼泪没有落在剧场。
那个曾经哭完整部电视剧的情感去哪里了？
想要厘清“消失的情感”的背后动因，可能需要从两方面审视该剧：一是话剧《人世间》对原著内容的提炼与改编，二是从改编后所表达的主题出发，编剧与导表演艺术的完成度。
对原著内容的提炼与改编
话剧《人世间》以周秉昆的生活轨迹为线索，展现了周家三兄妹的真实生活和奋斗历程。
全剧分为上下两半场，共5幕，上半场从1970年至1988年（第一幕：1970年——“我们走在大路上”；第二幕：1976年——不要做一颗“黄豆”；第三幕：1988年——爱情万岁），主要讲述周秉昆与郑娟的爱情、婚姻以及周家三兄妹的人生选择；下半场从1988至现在（第四幕：2003年——读书是想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第五幕：2016年——人，就是活一个想法），主要讲述周秉昆出狱、周楠之死、“光字片”拆迁、书写周家家史。
在人物和人物关系方面，话剧《人世间》把周家3代人作为主体形象予以呈现，删除了大部分的支线人物（如曲秀贞、马守常、姚立松等），集中构建三兄妹及其爱人之间的人物关系，通过他们各自选择的不同人生道路来表现周家人“尽力做一个好人”的做人原则和家风传承。周家三兄妹在特殊时期，在个人利益与爱情的抉择中，都毅然选择了爱情优先，这样的选择既是他们善良本性的体现，也是他们敢于抵抗世俗不公的勇气担当。
在情节内容方面，话剧《人世间》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删减，主要侧重周家三兄妹——周秉义、周蓉、周秉昆的奋斗与爱情故事（尤其以周秉昆的线索为主），删减了大部分的春节欢宴、家庭聚会、友情矛盾，重大事件如三线建设、恢复高考、对外开放、国企改革等似过山车般在充满年代感的音乐中成为过场戏。
值得注意的是，剧中增加了原著中没有的“书写周家家史”的情节，并从头贯穿至尾。
剧情开始，父亲周志刚提出并书写周家家史。父亲去世后，三兄妹之间要有一个人来续写。最终，大哥周秉义和二姐周蓉都放弃了书写家史的权利，把它交给了周秉昆，因为他不仅在周家全力承担了一个儿子、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还为周家养育了一个有情有义、在美国为了挽救别人性命宁肯牺牲自己的儿子——周楠，他才是让周家引以为傲的人。
周秉义把更多的精力和心血投入了公职，很少照顾自己的家庭；周蓉则是为了实现自己追求自由和个人发展的理想，没有为周家做出太多的贡献。只有周秉昆，虽然没有大的成就，但用自己的切实行动照顾、温暖了家人和朋友，尽力做一个好人。这和原著表达平凡人的生活价值和意义是相符合的。
在叙述视角方面，该剧以周秉昆为主要讲述视角，串连起全剧周家的情节，同时辅以歌队（由扮演乔春燕、曹德宝、肖国庆、吴倩、于虹、孙赶超的演员组成）介绍背景、补充剧情、评价人物。
为了内外线索的推进，多重叙述视角的设置是必要的，但由于该剧的剧情过于丰富，出现了如此情况：歌队的外层叙述是非常简要、清晰的，而作为主人公和主要讲述者的周秉昆不断地“跳进”“跳出”，甚至大部分戏份里讲述多于直接表演，虽然这样有利于情节推进、节省时间，但人物细腻的情感、内心复杂的矛盾都被打了折扣。
舞台上直接呈现的主要是人物之间的冲突和矛盾，而周秉昆个人内心的矛盾、心酸与委屈、曲折与成就皆由自我讲述，人物形象难免单薄。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剧中蔡晓光这一人物，虽然戏份不多，但个性鲜明，行动明确，将爱情奉为信仰，高呼“爱情万岁”，就连收拾老物件时还不忘调侃冯化成的诗集，因而成为全场最可爱的人物。
流畅的节奏与来不及的停顿
从叙事学角度看，小说是渐变的艺术，话剧是激变的艺术。将115万字的鸿篇巨著改编成3个小时的话剧并非易事，前后跨越40年的故事情节和重大事件，生活里点点滴滴的情感如何呈现？这其中的视角如何选择，结构如何编织，人物如何塑造，都需要非常了得的编剧功夫。值得肯定的是，话剧《人世间》在节奏性上做到了高水准。
该剧流畅的节奏主要体现在转场音乐设计和舞台美术方面。全剧5幕之间有较大的时间跨度，不好利用剧情或台词转场，主创选择了具有年代感、与剧情相符的音乐作为转场，不仅代入时间背景、烘托氛围，同时也唤起了观众的集体记忆，如《我们走在大路上》《正月里来是新年》《喀秋莎》《又见炊烟》等耳熟能详的歌曲。不过，频繁快速的转场，难免显得音乐有些过满。
舞台空间共分为4个区域：舞台中间主区是可移动的平民房，其中以室内实体的门、窗作背景，以土炕作为主体，前面放置桌椅板凳等生活用品——这是“光字片”周家的老宅（下半场开场，周秉昆发达后，此景换成了小洋楼，到第五幕时又换回到老宅）；舞台前侧是延伸至舞台两侧的蒲苇丛——周秉昆与骆士宾发生冲突的河边场景；舞台后侧是两道高坡设置，一些内心时空的人物和部分群体人物在这一空间中出现；舞台左侧是一盏高两米多的街灯，作为户外的标志。随着音乐的铺垫、灯光的切换，舞台布景移动转换，剧情衔接自然流畅。
正是因为要把40年的故事情节浓缩在3个小时内演出，如此体量确实来不及停顿（这里的“停顿”不是指台词中的停顿，而是指对剧中人物或情感的重点刻画）。来不及的停顿，令观众的情感无处安放。
在当代剧场中，“持续性演出”已屡见不鲜，尤其是文学作品改编而成的舞台剧作品，常常突破了观众的生理极限，如《尼伯龙根的指环》演出近6个小时，赖声川的话剧《如梦之梦》演出长达8个小时，凝练后的话剧《酗酒者莫非》仍有4个小时，《2666》更是长达12个小时。话剧《人世间》将115万字凝练在3个小时内，从体量上看，主创团队对观众是充满善意的。
然而，我们需要思考的是，长篇小说改编成话剧，体量与主题表达、人物丰满程度是不是正向的关系？体量越大，主题表达就越深刻、人物就越饱满？肯定并非如此。应该取决于主创团队如何解构原著，再重新结构，即通过什么人物做的什么事情来表达什么样的主题。
需要指出的是，原著小说及改编后的话剧，周家三兄妹之间并无贯穿的矛盾冲突，只有在周秉昆和郑娟之间的爱情线中，周楠的身世引发后续骆士宾的归来、周秉昆入狱等情节的突转。改编后的剧情主要集中在三兄妹的奋斗史与爱情史，重大事件退居到叙事背景中，最能连结三兄妹关系与情感的周父、周母的戏份被大幅删减，甚至周父、周母相继离世的重大场景也没被刻画，而是被改为相隔数年分别离世（且都放在幕后）。
如果非要理出一条三兄妹之间的贯穿线索，那就是改编中增加的情节——在父亲去世后谁有资格来续写家史。在周家，只有周秉昆才能续写家史。
剧中有两处对周秉昆的重点刻画：一是对郑娟表白，二是杀害骆士宾。前者是对爱情的刻画，后者是对面对骆士宾的“坏”，周秉昆复杂矛盾的心理刻画，但将原著中失手伤害骆士宾变为主动杀害骆士宾稍显不妥。除此外，周秉昆承担家庭责任的部分，更多的是由周秉义和周蓉在剧终时讲述出来的。
通读原著会发现，在周秉昆承担家庭责任这条线上，有一段非常重要的情节：1980-1988年期间，他和父亲周志刚都在为撑起这个家默默付出着，但因父亲道出自己从小不如哥哥、姐姐且性格执拗的事实而心生怨气。父子8年未通信，直到父亲退休归来，父子在深夜互相埋怨、指责，而后言和。这段戏在话剧版中保留了，但并不突出。
这段戏在电视剧中从第20集演到第24集，足足有4集的体量。8年前，周父探亲结束再回大三线，主动让周秉昆送行，但因指责周秉昆从小学习差、性格犟，两人在车站大吵，周父愤然离去。8年后，父亲退休归来，却不知自己家搬了家，晚上和周秉昆试图解开心结，不想两人越说越恼。周父站在床边指责周秉昆，周秉昆坐在床上埋怨父亲，什么话伤人说什么。周父说：“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周秉坤恼羞成怒：“事实就应该说嘛！事实就应该说嘛！”
在这段戏中，演员雷佳音将角色处理得非常有层次，从委屈、埋怨到指责、自责，眼里打转的泪水，哑涩的哭腔，将爱与怨恨的情感演尽了。
这段戏的收场是，周秉昆的小儿子聪聪站在门口看见爸爸被打，扑过去打周志刚，周秉昆立马给了聪聪一脚。聪聪喊：“爸，他打你！”周秉坤说：“那是我爸！”周父此刻非常欣慰，接着借跟郑娟说话也向周秉坤诉衷肠，说周秉昆是3个孩子中最让自己满意的，是对家里做贡献最多的，也因为性格犟被打最多。周秉昆说：“自己当爸了，还能有爸打，这就是幸福。”
话剧版的呈现是，恢复高考后，大哥和大姐考上了北大，只有周秉昆依然留在酱油厂。周父教周秉昆糊泥墙，周秉昆觉得父亲看不起自己，三兄妹中只有自己要继承父亲泥瓦匠的手艺，周秉昆不甘心，与周父争吵。周父说：“你从小学习就不好。学习不好就应该吃苦，这是事实。”周秉昆说：“事实就应该说嘛，事实就应该说嘛！”
两版虽然台词相似，但戏剧情境和呈现效果却大相径庭。这一段戏在整部剧的分量非常重，不仅展现周秉坤性格的坚韧与倔强、父子情深，还体现了周秉昆在家中不可取代的重要性。
判断一个人是否是好人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人性是复杂的。一个家的家史“应该由一个‘好人’（子女）来续写”，未免少了些亲人之间的理解与宽容。我们不是在作品中试图寻找道德榜样，判定他是否是一个好人，而恰恰因为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亲人之间是不能完全以是非对错论处的，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是说不清楚的，所以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宽恕才弥足珍贵。
我们曾被感动的是那些击中内心脆弱又美好的瞬间，是那些在生活中咂出味透着智慧的台词，是它们让剧中的时间绵延开来，使我们照见自己。所以，当我们在剧场中看着近在咫尺的周秉昆、郑娟、周秉义、周蓉、周父、周母等，多希望看到他们哭哭笑笑后还能欢坐一堂，七手八脚、热热闹闹地把人生的幸福与不幸，理解与不解都包进饺子里，热气腾腾，盆盆碗碗，悲欢离合，恰如这人世间。
【作者简介】
才彤，西华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讲师，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四川省戏剧家协会会员。
高宏，四川省舞蹈家协会驻会干部，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四川省电影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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