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历法

诗人胡中华是我多年的朋友。这次集中读他的诗,令我惊叹和兴奋不已:其诗竟然一下子便牢牢吸引住我的目光,诗中浓郁的生活气息瞬间弥漫我的心间,满纸人间烟火味的“土墙色”的诗让我重新获得了久违的阅读的亲切和欣慰。

中华的诗集《雪落土墙村》(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10月),分“土墙村”“小谣曲”“小亲人”“新作坊”“桃花山”“青竹溪”“小大爱”七辑。作品题材丰富,主题鲜明,主要抒发了诗人蕴蓄于心的乡情和亲情。一本诗集全是故乡的春夏秋冬及季风气候与菽粟果蔬和谣曲,还有那山川沟岭中的野水湾、梭石飘、石林、青竹溪、月亮田;当然,更有铭刻心扉的母亲、父亲、二伯伯、木匠二哥……以及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和那融入骨髓的童年往事。一个人不管你走多远,长多大,故乡和亲人都永在心中,字里行间满是美好的记忆和无穷的回味。从题材和抒写手法来看,中华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现实主义诗人,作品有很强的写实性且多为实写。作品立意实,手法实,诗语实,他的诗实在如“土墙村旧宅子的诗人/身子又老又旧”,但诗人的“灵魂很新/想法嫩如青枝绿叶”。诗的表意新,意象美,每当“微风吹来,纸上”就“有好看的荡漾”的景致(《土墙村的诗人》),所以,他的诗又不完全泥实。中华写诗不做作,随心而为,随性而歌,随情而动,他在“纸上铺着天空,飞花顺窗飘进/落在纸上,自成佳句”(《土墙村的诗人》)。其诗情画意自然天成。

实际上,诗人是以现实主义的情怀、浪漫主义的表意抒写了一曲现实的新时代生活赞歌,以一腔真情歌咏生养自己的故乡和父母亲友,礼赞乡土人事、农耕劳作及农村风貌。中国诗歌自诞生以来,即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两条健腿长足驰行。《诗经》、楚辞莫不如是,诗仙、诗圣更是以现实和浪漫的高超诗艺驰骋唐诗疆域。

诗集《雪落土墙村》不乏优秀之作,以第一辑“土墙村”为例,这一辑作品最能代表其创作风格和诗艺水平,其中的作品大多情感饱满,设喻贴切,意蕴厚重,语言亲切,诗意浓郁。中华的诗初读没有亮眼和打动人心之处,其美的韵味生发较为缓慢,恰似冷水泡茶慢慢开一般。其过程虽然缓慢,诗味却在不动声色中一点一点濡染开来。我们还是先来欣赏卷首诗《土墙村》吧,看其诗意是如何在写实表意中展开的,“在重庆市,合川区,土场镇的西侧/在桃花山的东面”,起句平铺直叙,语速缓慢,毫无诗意可言,接下来的一句“我的故乡——土墙村”,仍看不出有什么起色和潜在语意,直到“一个有土就有生命的地方/那里,乳房一样/突起的小地址”一句,旨意、诗意、诗味才悄然溢出。其间的“土”“生命”不仅仅是作为意象出现在这里,更不是作为独立的词用来连缀或组成诗句。诗的基本要素包括诗意、韵味、题旨均在与“乳房”“地址”的指代、借喻、互通及互补性中完成。而诗,于此也只是开了个头,接下来的诗句方才开始慢慢打开诗之大门——

满村的房屋都是篱笆,都是土墙
每座院子都被篱笆围着,都被土墙围着
桃红李白,被土墙围着
猪、牛、羊、鸡,被土墙围着
犁、锄、镰、篓,被土墙围着
一日三餐,红白喜事,酸甜苦辣
被土墙围着

这一节诗,也全是写实,更是实写,这也仅是诗人为读者提供的一幅原汁原味的土墙村的实景素描,整个画面呈现的是诗人及乡亲们祖祖辈辈生活于斯的一个土墙为屋的小小的村落,也是乡民们生养、吃住、行走、劳作的居所;这不是诗歌的土墙村,没有诗意滋味,没有诗情萦绕,还远未形成诗歌氛围。

直到诗的第三节——

葵花形的太阳
用土墙色说土墙村,好像土天堂
我们的土酒
在乡宴中飘香,飞过的鸟群也会陶醉
小桥用土墙色
说拱起的虹,河水欢笑
哗哗啦啦……歪斜的石板路
用土墙色说行走,说来来往往的人
灿烂的脸庞

至此,诗意骤然而生。“葵花形的太阳”很美,形似神似,自然贴切,更重要的是这俏丽灿然的太阳竟开口“用土墙色说土墙村”,并将其说成是“土天堂”。在天堂一样的土墙村,不仅“我们的土酒/在乡宴中飘香”,就连那些“飞过的鸟群也会陶醉”。这还不够,而当“小桥用土墙色/说拱起的虹”,那绕村或穿村而过的“河水”就禁不住“哗哗啦啦”地“欢笑”起来,更有趣味的是村里的“石板路”,竟然俏皮地“歪斜”着身子“用土墙色说行走,说来来往往的人”和人们“灿烂的脸庞”。土墙村的这些实景、实物和实际现状美吗?回答只有两个字:不美。小桥狭窄,石板路歪歪斜斜。美的是诗,是诗人发现的诗意,是诗人挖掘出来的诗意美:“土酒/在乡宴中飘香”“陶醉的鸟群”“虹”“河水欢笑”;正是因了这些诗意的美,生活在“土天堂”的土墙村“来来往往的人”才拥有了“灿烂的脸庞”。诗由此诞生,土墙村已然一处诗意栖居的“土天堂”。

《土墙村》一诗的诗美或曰成功,还在于旨意的升华,土墙村一切原本毫无生命、思想和生气的物态实景,却因生存其间所衍生出来的“思古、乡愁/怀旧、团聚、离散、欢乐、疼痛”等诸多俗世情态,土墙村从而获得了生命,具有了思想,有了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为了感恩生活和时代,从而“懂得了沸腾”和“照耀”。传统美德“因了土墙村,因了情缘”得以在传承中发扬光大,土墙村的“每一座土墙院子的屋顶”才有了“灵魂,闪闪发光”。

《土墙村》一诗虽然少了一些含蓄,但仍不失情趣、雅趣和诗意。写农村以农村见多不怪的事物说事表意,从不拐弯抹角,喻意诗意互融,直截了当且不乏机智和韵味。其机智在于,为信手拈来的喻体赋予指代物原本就有的能量,比如他说土墙村黎明的“旭日像个大橙子”,这大橙子不仅自己发光发热,还让整个“土墙村金光四射”。再比如,他说“坐在土墙村新作坊土院子里的/槐花”,坐着坐着就“坐不住了”,就想四处走走,看看生养自己的土墙村,于是槐花“开始用影子漫步”。槐花的意象看似随性而设,却同样赋予它深刻的寓意,并与母亲互换身份互为印证,且有着其自身根深蒂固的属性,槐花离不开生养自己的土地,母亲离不开养育了自己的土墙村。“像母亲缓慢的劳作”道尽喻体与本体互为指代又互为因果的本质所在及其无法改变的与生俱来的生命属性甚或命运。

诗人的土墙村很美,特别是《雪落土墙村》时,一派“玉树琼花”的景象,山山水水、阡陌土道、土院土巷尽皆“一尘不染”。“忙碌够了的土墙村”,“在这农闲季节,有的乡亲在屋内喝酒/为欢声笑语添柴加火”。这里远离金钱至上的都市社会,乡亲们也懒得去管世人如何浮躁、喧嚣,怎样地人心不古,只要土墙村“每个行走的人/都是亮着的灯盏”,“每个窗户都嵌着一轮明月”(《土墙村里灯火》),“即便寒冬”腊月,土墙村的“身体里好似安装了取暖器”(《雪落土墙村》),“绿太阳在树枝上放射金光/青竹溪流成碧玉”(《她在土墙村的纸上漫步》)。诗人笔下的土墙村更胜过瑶池仙境。

中华有一颗博爱之心,且永远跳动着时代的脉搏。土墙村的兴衰荣枯时时牵动着他的心,他的神经,他“爱土墙村的土黄”,却“并不只写土墙色的诗”,他“每当在土墙村听到一声鸟鸣”,竟会在日渐荒芜的乡村看见“层叠的锦绣时光”(《每当在土墙村听到一声鸟鸣 》)。这是乡村振兴的愿景,更是土墙村美好的前景,多么难得的胸襟啊。当他回到土墙村,就会“惊喜地看见/以前那些冷寂漆黑的夜/现在是如此温暖明亮”(《土墙村的灯火》)。这是多么让人惊喜的景象啊,与前些年万村空院、农民倾巢外出务工的现象形成鲜明对比,土墙村也与全国其他地区的乡村一样,人们弃家盲流,地芜田荒,每到夜晚整个村子清冷漆黑,大有万物萧疏人迹杳的萧索。而当时代吹响乡村振兴的号角,土墙村的天空已然艳阳高悬,生气勃然,村里村外“现在是如此温暖明亮”“梦的旁边/是生活的温度和热度”。这就是诗意的土墙村,时代的土墙村。

中华不仅追求自然的美,也追逐语言的美,诗中很多句子非常优美,表意机智,诗意灵动而富有哲思和韵味。“鸟鸣落在荷塘/她在莲心回应”(《每当在土墙村听到一声鸟鸣》);“绿太阳在树枝上放射金光/青竹溪流成碧玉”(《她在土墙村的纸上漫步》);而且有的诗句用语大胆,表意也新颖,“燕子提着剪刀,/说是要剪掉,我最后的愁绪。”(《春天,在土墙村写诗》)这些诗“似有句子中的潺潺/作了丹青引”(《在回土墙村的路上》) 。

【作者简介】

赵历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胸中的涛声》《春风吹着秋》《天空很蓝》、诗歌评论集《走进诗人的心灵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