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波(贵州省兴义市)

我的出生地在黔边山寨,出门便是山,眼目所及群山环绕。幼时在自家门前大喊,声响撞于周遭大山上,片刻之后即回到了耳朵里。彼时,深以为大山物理阻隔的不止人的眼界,还有文化。在我短促见识中,江河则不同。水是灵动的,水能将一时一地的性格串接并融合起来,水还更容易将人的想象和浪漫带向远方。江边生长之人,似乎总多有一份浪漫情怀。因此年少时选择奔向成都平原,与其说是对大江大河有一份特别情结,倒不如说是对有江河流经之地别有一番喜爱和倾慕。

初到四川,第一次置身长江岸边的时候,真有投江畅游的冲动。浩荡江面,隐约有小渔船作业,船与水、人与水的那一份和谐,那一份浩荡之气太难描述。后来到了绵阳,有幸长时间生活在涪江边,对我来说,这无疑是蜀中九年的一大幸事。

江水易滋长浪漫,这话不假。且不论古往今来写在江边的诗文有多少。单说蜀中工作期间在我有限经历中有缘相识的朋友,他们洒脱的性情就让人佩服。

常在一起喝酒饮茶的有一位民间艺人,见面大家称一声大师。大师姓潘,居住在涪江丰谷码头附近,从前在乡镇粮站工作。八十年代以前,为彰显泱泱中华的富足,老潘常跟随师父用粮食粘贴毛主席语录。后来粮站撤除,没了工作的老潘开始潜心研究粮艺画,在木质底板上,用形状和颜色各异的粮食粘贴传统画像,再用木框装裱起来,做成一幅幅绝妙的艺术品。

制作工序不算复杂,但要让进入画框的粮食长时间不腐不蛀,这并不简单。单是防蛀一项研究,老潘就尝尽煎炸炒煮各种办法,耗费了好几年时间。为寻找各种形状奇异、颜色鲜艳的粮种,他甚至还曾远赴鲁、豫,遍寻中原大地。前后大约十年,老潘没有工作,没有固定收入,妻子几乎弃他而去。人人都说:“老潘丢了工作,精神异常了!”最终,老潘创作以春耕、秋收等农耕文化为主题的系列粮食画一鸣惊人,在国内工艺美术评比中获了大奖,订单也纷至沓来。最近两年,他还代表蜀地民间文艺,连续受邀前往新加坡、芬兰等地巡展。

喝茶闲谈中,老潘依旧淡然。老潘说他只坚信一点:“传统农耕社会正在瓦解,有些东西,应该被人缅怀。”在他的生活里,做了名利双收的民间艺人,只是意外收获。

这样的川中汉子,涪江边不乏其人。还有一位退伍的王大爷,曾是空军飞行员,转业后专研油画,还跑到“鲁艺”深造了一阵。回绵阳后与妻子开了间饺子馆,一边卖饺子一边绘画。四十多岁时,妻子病故,后来遇到现任妻子,人到六十来岁,终于画出点名堂。

我们第二次见面,王大爷就把家中老酒端出来,下了一锅饺子,一人半碗酒,对饮又闲谈。说起莫奈,说起印象派,说起饺子,说起前妻独创的鱼肉馅儿,他都大有一份浪漫洒脱性情。

因了工作关系,还曾拜访过生活在涪江边的老船工。其中一位曾是几十年前水运公司负责人,更早的时候拉过纤,已近八十高龄,仍旧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说起话来掷地有声,颇有些袍哥人家的架势。

“清早起来把门开,露水珠珠哟打湿鞋。幺妹记到把门留起,明天哥哥还要来…”

老人陪我们走到江边,坐在江滩上,吼起当年的船工号子,依然有一份雄浑厚实劲儿。地道方言唱出的号子,也满是四川人特有的幽默感。

都说江河是文化之源,并非毫无根据。在蜀中与朋友喝茶闲谈,总会以山里人的心态表达羡慕——有水的城市才有灵秀之气,若以女子比,大江大河环绕的城市,灵秀之外更有一份温婉大气,以男子比,这样的城市往往透出一股豁达与豪情。归根到底,倾心大江大河,除了江水滋长的浪漫,个人其实是偏好潮湿且充满鱼腥味儿的市井码头、江边小镇。大城市的生活,除了地方大、交通麻烦之外,更重要的是对人与城市之间的关系没有足够把握。会朋友得提前预约、提前准备,提前好几个小时出发,还得祈祷交通顺畅。不像小城小镇,到哪儿都是步行的距离。有朋友来访,只需略一闭眼,小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哪儿的烧烤最地道,哪儿的酒馆最热闹,一切都清晰地呈现于脑中。

在涪江两岸,每一个乡镇都会有一段像老酒一样醇香的历史,都会有一段传奇故事。譬如北川,每到一地都有大禹传说;在三台、在梓潼、在游仙,每走一步都会有两汉三国的历史遗迹,更不必说诗酒之乡江油。

那几年,与旁人闲暇时去峨眉九寨、三亚内蒙相比,我倒宁愿坐车去安昌、去刘营,甚至去太平、雎水这些小镇看看。在江边桥头农家院里小坐,要一杯清茶闲坐,若是谈话投机,上了年纪的老板会跟你说说川北茶马古道的故事,说说年成,说说外出务工的儿女。这时你会发现,小镇过往的繁华,在老人闪动的银须里清晰流过,一切都那么熨帖,生老病死的节奏也变得极其明快。

有一回,感觉工作实在有些疲乏了,一个人跳上班车去观太,觉得无趣,又去了萋江。这里留下了大量两汉时期的崖墓遗迹,春秋战国这里是繁华之所,如今彻底走到了生活的边地。

在小镇上,花了二十块钱,与一位刘姓算命先生闲聊一下午。看手相,摸脑骨,刘大师理顺了我前二十多年的命数,还顺道规划了未来时运。

一旁有几位老人正在打牌,我问刘大师:“你觉得这把牌谁能赢?”

大师头也不回,只说:“他们的命不在手上,牌再好,三代以前就注定了,只能是种地的农民。”

大师言罢,身后打牌的老人们哈哈大笑。笑声吓到了檐下的蜘蛛,蜘蛛一阵奔跑,终究也没能跑出它自己织就的世界。夕阳下,蛛网在小镇老旧的檐下轻微晃动,似乎带来了一缕清风。

如今离川近十载,身处黔边小城,想起蓉城和涪江边的种种,一切都令人怀念。说少不入川,可终究去了,却又离开。每念及此,脑袋里始终盘旋着街边茶客惬意的表情,还有川剧变脸里那几句响亮的唱词:“在天府之国哟,我们四川人噻…好潇洒好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