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在李皓这里,诗文和人是高度统一,而且可以完全相互印证的,其诗歌和散文,基本上都体现了一种朴正、庄雅的质地和色泽。诗歌从本质上说,就是诗人之心地、情感、思想的外溢与提升。据我所知,李皓早年投笔从戎,似乎从小就对诗歌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有些年间,安妥自己的世俗生活,成了首要人生功课,这一点,像极了现在已经到了不可饶恕之中年的所有男人。庆幸的是,李皓回到诗歌当中,却依然一颗赤子心,一副朴正、庄雅之风貌。

诗歌在很多时候解决的是人的内在情感与灵魂的问题,并不过分牵扯名利。这一点,我相信李皓也是这么认为,并且一路践行而来的。他的这本《时间之间》颇有“亮旗”的意味在内,也是真正建立自我诗歌“高塔”的精选之作。因为,在诸多的诗人和诗歌当中,李皓的诗歌写作,显然已经具备了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的特质和鲜明的标识度。我在阅读时候,心里一个异常强烈的判断是,这是一本写出了自我的诗歌作品集,是一本确立了个人精神向度的诗歌作品集。

在这本诗歌作品集当中,我看到的是一个活在世俗当中,却又能“出离”,既能对于现实生活给予和谐意义上的安顿,且又可以在某些时刻把自己的精神、情感、灵魂,置于空明与超拔境界当中的诗人及其作品。他的诗歌当中,弥散着的是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是贴切自然的体温和生命热度。如他《春分前夜送关明强归京》一诗,“一觉醒来,我们都已是中年/时光用一个节气,为劳碌的命运分野。”人生的诸多体验,其本身就是诗歌的基本来源。中年人的内心和处境,显然是人所共知的,李皓的这首诗,体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对于世事和生活本质的基本看法。

这种“看法”当中既有对高度抽象的“判断”,也有身在其间的“切身感受。”从而在读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朴素的、有力的触动。而在《在天目山靠近一个大树》一诗中,李皓写道,“我也不由自主地靠了上去,像靠近一个老人/或者说就是父亲和母亲,/就是那些有着宽广胸膛的人。”一个诗人,他最终贴近和认可的,永远是高于自己的人和事物,所谓“追慕先贤”与靠近自然,是中国知识分子在特定时候的“内心归宿,”也是肉身乃至精神上的最终“皈依。”

从诗歌当中,我再次确认,李皓是一个活得坦诚,可谓“明白晓畅”、坦诚直爽的当代诗人。他不造作,始终保持了一个男人的“正气,”和“向更好的人事物致敬”的初心和本能。正因为如此,李皓的诗歌才体现出特有的“朴正”“庄雅”与大气。这一点,我觉得在当下诗坛特别难得,也非常稀缺与珍贵。诗歌与其他文学创作相同,即用文字,呈现和表达作家、诗人自我心眼之中的世界以及对整个世界和诸般事物的态度,进而随物赋形,给它们重新下定义和命名。在李皓的诗歌当中,他呈现和表达的世界、人间和他人他物,都是有来源和出处的,也都是曾经拨动其内心琴弦,袭扰或者温暖过他本人的那一些。如他的《拉二胡的乞讨者》,“他以为所有的路人/都有着良好的音乐素养/他在拉着一首《妈妈的吻》/我听得真切/那些路人却视而不见。”

李皓始终对人葆有同情之心,这是诗歌乃至一切艺术的根基所在。李皓清醒地看自己也看他人,看幽秘的内心,也看浮世沧桑如流云。他在《清明醉》一诗中写道:“爷爷,我只当你是又一次喝醉了/那呼啸的山风/就是你的鼾声/把人世间的烦扰,猜忌,白眼/都吹得烟散云散!//只是你坟头的青烟总也不散,那是你的灵魂在走动。”祭奠逝者,特别是自己的先祖,这种传统当中,其实也包含了一种灵魂的对望与对话。李皓在这首诗歌当中,直接说出了人世间的亘古不变,即俗世的本质是污秽不堪的,无论是谁,最终只能在其中沉溺。即便跳出来,也无济于事。而死亡是我们世界上每一种生命的终极所在,可当一个人真的沉寂无声,进入虚空,这个人间就会好吗?

答案显而易见。因此,诗歌写作,很多时候是一种自我冲突的凸显与和解,是自相矛盾之后的各自相安与彼此放下。李皓深谙这一点,在诗歌写作中,他可能会情绪激烈,可在现实生活当中,他又极力保持着一种慷慨而又优雅的清醒状态。我喜欢李皓在诗歌当中的率真与坦诚,更喜欢他诗歌整体上“朴正”和“庄雅,”如他的《秋日黄昏的乌云》,“乌云里的夕阳,多么像一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诡异的笑容里,带着明媚的羞愧。”再如他的《睡莲》一诗,“不动声色的美人儿/一万头雄狮/在水底奔跑/跑着跑着/月亮就爬了上来。”还有《天籁》“一片叶子对另一片叶子的摩挲/一串火苗对另一串火苗的舔舐/一颗星星对另一颗星星的凝视/一滴水珠对另一滴水珠的冲撞。”这些诗句,立体地展现了一个完整的诗人李皓,其中的柔媚与沉潜以及格格不入、自我否定、内在的不安与冲突等等,都体现一个情感丰富的男人在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的种种“间离状态”与“灿烂明灭”。

维特根斯坦有言,“天才并不比任何一个诚实的人拥有更多的光亮,但他有一个特殊的透镜,可以将光线聚焦至燃点。”诗人也是如此。我从来觉得,诗人绝对不是“超人”,存在天赋但没有绝对的天才。诗人首先是诚实或者说真诚的。这一点,在李皓身上及其诗歌当中暴露得尤其明显。他的诗歌始终朴正和庄雅的,一如他的人,他对生活的信仰,对于万事万物一以贯之的态度。我在读他这本诗集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映现他的那副模样,有些帅,有些坦诚甚至还有点“佯装”,这似乎也是诗人之本性,从这一点来说,李皓及其诗歌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高度吻合的,贴切的。这很不容易,但李皓就是这样的一个诗人。

读李皓的诗歌作品,以及对他本人的印象,我总是回想起如克尔凯郭尔如下这段话,在此也借机转赠于他。“我专注于一种精神能力与外部事物间的游离地带;所有事情都已经完结了,而且还在继续完结着,它们使我的灵魂和思想发展到极尽可能地丰富——是一种对苦难或者从另一面上压制着苦难上的东西有着坚决的共情的嗜好——我走进生命,呼吸着鲁莽且自豪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