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史》片断

#小说《寂静史》片断

这朵花么?她像通晓我的心思,以这样的口气向我解释:这是人世。人世间就是个花花世界。你的衣服上同样有,无非是没绣出来,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并不是没有。我跟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在花花世界里逍遥、享乐和受苦,我为花花世界的人礼赞、祈祷和祭祀。我充当人世与鬼神之间的使者,调和他们的冤仇和矛盾。我为人送魂,也为人喊魂。我给人占卜、消灾、治病。我是医生,既医肉身,也医灵魂。人的灵魂和肉身是分开的,古话说,活不认魂,死不认尸,意思是,人活着时,肉身不认灵魂,死去后,灵魂又不认肉身。灵魂不认死去的肉身,证明了灵魂的不灭。花花世界里的人,对短暂的肉身看得很宝贵,生怕它吃亏,对不灭的灵魂却不闻不问,任随它遭虫子咬,被蚂蚁叮。人活得很糊涂,很可怜。


说完她盯我一眼,像我就是很糊涂、很可怜的人群中的一个。


她真是把我看穿了……


我决定在土门镇住下来。


这里是千峰大峡谷的起点,河水从镇外流过,河岸全是石头,镇上的房屋,也多用石头垒成,包括林安平住的那间。她在那石头房子里,吃饭睡觉,开中药铺,也参神、做法事。药铺后面,有她的圣殿,供着数十尊小如一握的菩萨,还有个不知什么年代供养过祭司的土司造像;从造像看,那是个精瘦的男人,尤其是脸,瘦得只剩骨头,他整个人就是由骨头凝成的意志,他的万般计谋和消灭对手的决心,以及被传说的慈爱,都藏在鹰隼般的眼睛和又陡又窄的额头里。圣殿下去,右边是厕所,木门上用粉笔画着一个相当复杂的怪异符号,怪异得像里面不是厕所。左拐十余步,是玄祖殿,殿里的菩萨与人等身,林安平给人做法事,通常就在这里;若做大型法事,比如三月三的春祈会,九月九的秋报会,再比如祭日光天子、月光神、水神、火神、土地神等,就得去玄天观。玄天观在下游鹿走乡的龙头山,从乡场东边的桥头上去,上到1800米高处,有处孤零零的殿宇,就是玄天观。


第二天我又去林安平家。头天夜里,我已在网上作了许多功课,知道祭司不是随便能做的,须知识广博,儒道释三通,也是这三教的领袖。我凭自己的理解,向她阐释三教的关系,本意是卖弄一下,让她不至于把我当成只是在机关里混日子的饭桶,没想到我的一通解说,很合她的心意。趁她高兴,我请教厕所门上的那个符号。


你不是只对我的衣服感兴趣吗?


真是那样的话,今天我就不来了。


我把县里打造千峰大峡谷的宏伟规划,还有我自己的任务和行踪,讲给她听。


我为你出不了力,她颓然而又高傲地说。

然后回答我:你问的那个,既然写在厕所门上,当然就是厕所的意思。但那不是符号,是文字,只是现在没人用了。


她的手抖索了一下,接着又抖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干一件事。


最终,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软面抄递给我。


翻开来,写了十来页,共三百多个会意字,旁边注着汉文,比如玉帝、伏羲、男人、女人、高、下、美、丑。说是会意字,其实好些无法会意,比如美和丑,因为各自的标准不同。我问怎样分辨,她便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个酋长,去遥远的地方走了一趟,带回一个女人,从此把结发妻子冷落一旁,让妻子伤心,族人也议论纷纷。这时族里的巫师出面,巫师在夜间的茅舍旁燃起篝火,让远方来的女人跳舞,舞影映于墙,巫师将影子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昼夜失序,好丑啊。接着让酋长的妻子跳舞,巫师将舞影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日月调和,好美啊。以影绘形,就创造了文字。每个文字都不单纯是一个形状,还埋藏着天地观和道德观。人不能做到灵肉合一,人创造的文字却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