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史》片断

#小说《声音史》片断

晨光模糊地流淌。模糊得只有黑,没有光。但杨浪用不着看,里面的景况他清楚得很:房倒屋塌,瓦砾成堆,见缝插针的铁线草,盘盘绕绕地将瓦砾缠住;这是去年乃至更早时候留下的草,新草还没长出来。整个冬天没下过一场雪,却比哪年都冷,就这样一路冷到了三月份。寒气一波一波的,洇人,虽如此,味道依然很重,酸味儿,霉味儿,铁锈味儿,朽木味儿,各逞其能又交互渗透。好在杨浪闻不到这些。他只沉迷在声音里。很久没到这方来过,他还是认识里面的每一种声音。先前,这里住着十余户人家,房屋倒塌后,瓦块混杂,他能从收拾残瓦时碰出的碎响,识别它们各自的主人,主人生活过的气息,已浸入它们的骨骼。


杨浪认识声音,声音也认识他,他往这里一站,所有飘逝在旧时光里的声音,都如川归海,朝他汇聚,并在他心里暖过来,活过来,随即你争我抢,奔出他的嘴唇:“我好想再吃一碗!”这是四十六年前贺大汉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跟现在一样,小草还没被春雨唤醒。“我就不信邪!”这是二十一年前苟军说的,他站在竹林边,扔下这句,就背着行囊,去了遥远的远方。“我想他们啊!”这是七年前九弟说的,话刚出口,他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晨光中,那些被遗弃了的声音,通过杨浪再次响起。


毫发不爽,惟妙惟肖。


蟑螂受到惊吓,四散逃逸。


连蟑螂的脚步声,在杨浪的耳朵和嘴唇里,也能开花结果。


这不算什么。他能从寂静里听出声音,也能从声音里听出寂静。只要听见过,他就能学;学的意思是原样传声。他会学干雷撕裂天空的声音,湿雷击碎云彩的声音,果子掉落和芝麻炸籽的声音;会学各种家畜叫,藏在土里从没见过样子的虫虫叫,山里的十七种鸟叫;会学风走竹梢和树杪时发出的不同哨音;会学阳光穿越林子时金黄色的细响;会学千河口男女老少说话、叹气、哭泣、大笑和怒吼,或者假装的叹气、哭泣、大笑和怒吼……


这些本领是天生的,他在三岁半的时候就会了。


满七岁过后,一只蚊子从十米外飞过,他也能听到翅膀的震颤,并从颤音里判断它的性别,“一只母蚊子飞过去了!”他说。还能在五十米开外,听出某只孤单的青蛙伏在哪窝稻秧下鸣唱,包括那鸣唱里的欢乐、忧伤、激情或倦怠,“再唱三声,它就要困觉了。”他说。果然,三声过后,田野沉寂。


如果生在城市,杨浪能凭他的绝活,轻易混口饭吃。听说有城里人只会学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和锅炉厂放气的声音,再加一点锣声鼓声鞭炮声的粗浅口技,就到处向观众挥手,到处吃香喝辣。可惜杨浪生在山里。千河口是大巴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小到失去了方位,你可以说,村庄的南方坐落在北方,西方坐落在东方。在村子的任何方向,无论打开哪一道门,都是开门见山,出门走山,却偏偏叫了千河口。其实,这带弧形隆起的广袤地界,河只有一条:清溪河。听这名字,该是秀气得让人生怜,谁知又是名与实的错位。在米仓山以东,大巴山以西,大起大伏的褶皱里,裂出一条蚌壳样的豁口,清溪河即从那豁口里出世,自出世之日,便雄心勃勃,一路融雪化霜,接溪纳流,又冲又撞地把山挤开,在三百公里的流域内,白浪滔滔,吼声贯耳。然而,站在九百米高处的千河口,只能看到一条静止而无声的河流,飘带似的,蜿蜒到云端里,蓝得发翠。


据此推测,清溪河这名儿是山里人取的,千河口是外地人取的,那些外地人出于某种因由,拖家带口地长途跋涉,在若干年前某个疲惫的黄昏,来到这片山野,安营扎寨,繁衍生息,但他们怀念失去的故土,就把故土的名字捆进行李,落脚之后又含进嘴里。


想必是这样。


千河口共三层院落,东院、中院、西院。很早以前就形成了这样的格局,只是规模有变。院落间相距不过百米,沟渠款款相连,使之如手拉手的三姐妹。中院外的慈竹林里,暴凸的竹根紧紧搂住一块卧碑,仅现小半碑身,剥去上面的青苔,可依稀辨出这样的文字:


“……互为表里,结庐三院……开济明□,宏深包含。恩及卑众,禽鱼自安……人得其所,乃怡乃欢。继属千秋,瓜口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