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微Jamina

4月25日晚,李克强总理漫步成都宽窄巷子,在一家书店里买走了一本描述成都本土风物的著作《老成都•芙蓉秋梦》。

总理为什么选中了这本书?我想,这也许跟作者、跟内容有关。书是成都文化人流沙河先生所著。他用一张张老照片和生花妙笔,讲述了蓉城过往的点点滴滴。 

今天一大早,我就打电话给沙河先生,问他知不知道总理买了他的书?有什么感受?他却不愿接受采访。

我只好说,这是总理买的,不是一般人买的,传都传开了,都想知道您是怎样看的。让别人去猜想,还不如自己说,这更清楚,对吧?
 
他想了想说,那好吧,我说,你录音。


流沙河先生:

任何一本书,不管他写得好写得坏,不管他是张三写的、李四写的,有名的人写的、无名的人写的,一旦写成书,又为书店所接受,摆到售货架上面去,那么这一本书就变成了商品。这个商品是只认钱不认人。书店老板从来都不盘问“你为什么要买这本书呢?”,没有哪个老板会这样问。这是因为老板懂什么叫商品经济。

谁买了书,用不着去追究啊。

我接着问,那我们谈谈您的这本书吧。《老成都·芙蓉秋梦》都写的什么呢?
 
沙河先生好像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

这个我可以给你说说。那本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江苏美术出版社想要出一套丛书叫《老城市丛书》,包括全国的。开好了名单,有老北京、老天津、老上海等等。他们的编辑就到全国各个地方找人去写。比如老西安,找的是贾平凹,走到成都就找到我。我一想,又要去调查还要去搜集材料,岂不麻烦吗?

后来再想,我可以写“我个人的老成都”,这样我就用不着去收集任何材料了。我个人的经历,还有我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他们跟成都的关系,写了之后觉得这个还是不行。“老成都”可以很老,回头我就写了明代末年的成都,觉得还有更要老的,就写前蜀后蜀时代的成都。

我毕竟读了很多书,有关前蜀后蜀的老成都、有关张献忠时期的老成都,这些我都用不着再去找材料,都记在心中了。只需要把这些写进去。这样一写,于是这本书呢,就略微有了一点意义。这个意义,就是任何一个成都人都可以写一本自己的老成都!写自己经历过的老成都,更感到亲切。

川报观察(微信号:cbgc2014)撰稿人黄微回忆与流沙河先生近30年的忘年交。

听沙河先生介绍了他的书,一定还有人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沙河先生最忌讳的,是人家称呼他“著名诗人”“作家”。他一直认为,他就是一个成都文化人。他诚实而又谦虚,一眨眼就要85岁了。与沙河先生近30年的交往历历在目——


“蒙古后裔汉族人”
伯伯瘦瘦高高,走路轻得要飘起来,连他养过的那只小狗狗,都是轻脚轻爪、仙风道骨的样子;我做梦都没想到,这样一位伯伯竟是蒙古后裔!但他确实是蒙古贵族的后代。

1999年,伯伯曾作文自述:元顺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他家先人“躲红巾”逃离湖广,跑到四川隐姓埋名,改为汉姓。他所属的那一支,在川“累经播迁”三百多年,直到清代才定居于金堂县,就是现今的成都青白江。

一代又一代,他们不敢说出自己的蒙古族裔身份,只在家里悄悄告诉下一代:“要记住,我们是蒙古人!”直到1997年,伯伯去成吉思汗陵烧香,为此撰联“秋风怀故土,白发拜雄魂”,这才把它公开了。

 我问他,你那么瘦,一点也不像蒙古人,有没有蒙古名字呢?他笑道:几百年了,早就同化了,我应该算“蒙古后裔汉族人”,没有蒙古名字。但是你看我的眼角下吊,鼻梁很高,这些特征还在哟!
 
小学留了三次级
伯伯本名余勋坦,是父母取的。从他上溯,余家四代都是读书人。余小朋友童年的时候,金堂县余家院子里到处挂着匾额,加起来有30道。伯伯说:“30道!你好生想——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就看到这么多文言文,那是怎样的幸运!”

伯伯的外公是川西乡村一个普通的地主,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把她当男孩养,送她进了乡村私塾。在余小朋友4岁的时候,母亲就教他认识了几百个字。伯伯的父亲读过相当于中专的学校,在那个年代,要算知识分子了。但父母都不在意余小朋友的“长进”,他读小学的时候喜欢手工,削篾条、做风筝、编鸟笼、逮蟋蟀……就把功课耽误了,居然三次留级,父母都一笑了之。

“他们平时从不督促我的功课,也不施加压力。”伯伯笑着解释过,“其实,我不是不喜欢读书,就是太贪耍了。”

父母的宽容和慈爱,使他的童年阳光灿烂。他告诉我:“我很感激我的爸爸妈妈,同时觉得对不起他们,没有很好地照料他们。少年时候、青年时候,都没有想到要尽孝道,等我现在想起,‘子欲养而亲不待’了。唉,不说了,走都走了,再说,就惊扰他们了。”
 
 不懂啥子叫“国学”
1949年以前,中国没有“语文”课,小学叫“国语”,中学、大学叫“国文”,课文多是文言文和古代诗歌,伯伯的古文功底,就是那时奠定的。但他不认“国学”。

伯伯说:“我不认为这个就是国学,从来不承认。它只是中国传统经典文化的常识,最一般的常识,国学这个概念大得很,它究竟包括些啥子,我也搞不懂,我心中惶恐,愧不敢用。”
 
本是流沙误成河
余勋坦同学读中学的时候就在报纸上发文章、发诗歌,最初的笔名是“流沙”,取自《尚书·禹贡》:“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1950年,伯伯翻阅抗日战争时期的刊物,发现40年代就有一个写诗的人叫“流沙”,人家是前辈,自己再用这个名字不合适,当时也没怎么考虑,就加了一个“河”字当笔名。

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从《西游记》来的呢!伯伯回答:“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读过《西游记》,如果读过,绝对不会取这个名字——那河里头尽是妖怪,太吓人了!”

在工作单位《川西农民报》(即今天的四川农村日报),伯伯用的是本名,但领导和同事只记他的笔名,工作证、记者证上,人家都给他填“流沙河”,反而把“余勋坦”搞成了“原名”、“曾用名”。当时他也没有重视,一年后觉得不对,要求改,上面说你的证件、档案都是这个名字,改不动了。

1952年底,伯伯从报社到了四川省文联,又去要求新领导改,领导说:算了算了,不要改了。他自己也就没有坚持。1954年,《人民日报》发了一篇文章《坚决和流沙河做斗争》,他大惊,仔细一看,原来是河北省有一条河叫流沙河,经常泛滥,正在治理。这使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可怕,但是已经改不回来了。

伯伯说:“这一辈子,就弄得这样糊里糊涂的。连一些跟我很熟的人,居然都不知道我该叫余勋坦。身份证上也写的是流沙河。这件事情是我终生的遗憾,尤其是不胜烦恼,因为别人总要问,你咋个取个这个名字呢?我就不好意思解释。恐怕只有死了以后,到阎王爷那里去重新交代,免得阴间的祖先不认我是后人!”
 
“著名诗人”很讨厌
我只有一个身份“成都文化人”
他厌恶一些常人眼中的尊称。“我很厌恶‘著名诗人’这种称呼,中国作协并没有列出某人是著名诗人。我从来没有说我是著名诗人。又没有民主投票,又没有做统计,你咋个晓得你著名?那能算数?”

你想,当一个诗人是多么困难,古往今来,那么多写诗写得好的,都没得到过诗人的称呼,连杜甫都没有当成,草堂叫杜工部草堂,他是工部员外郎。你去看一看李太白传记上面的身份,翰林院供奉。陶渊明是什么?隐士。鲁迅先生旧体诗写得非常好,但是没有人叫他鲁迅诗人。

一个人在自己名片上印上诗人然后还‘著名’,这是自我美化,国际笑话。我不要那些虚荣,我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还要那些称呼来干啥?还看不透吗?!我给你说,本人只有一个身份,叫‘成都文化人’那就够了。其他都不要!” 

流沙河为公众讲《诗经》。

【作者简介】
 
黄微Jamina

资深媒体人,高级编辑。曾任新华社四川分社《蜀报》“人物”版主编,后相继在著名的报社《成都商报》、《香港文汇报》任责任编辑,在《读者报》任副总编。早在1996年《蜀报》专门为其开辟专栏“成都人眼里的德国”,就成为了颇有成就的专栏作家。(微信公众号“微言耸听”)

 
编辑:黄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