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利群和他的肉果秤锤树。(记者 王代强 摄)

川报观察记者 王代强

他,是珍稀濒危植物——肉果秤锤树的发现者、命名者、研究者和育种者。

他,32年持续呵护,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把它从灭绝的边缘“抢救”回来。

他,虽已年至古稀,却至今奔走在保护和推广它的科研实践一线,它是他的“孩子”。

他,就是乐山师范学院植物学教授罗利群。前不久,记者在省林业和草原局采访时,无意中听闻了他的故事梗概,不过瘾,又追到了乐山。

罗利群在书房。(记者 王代强 摄)

眼前这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身上不过一件汗衫、一条短裤、一双凉鞋,家中的书却堆成了山,身体和精神状况看起来跟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差不多,每天行走两三万步。

“我搞科研教学,不是为了挣钱。”他说,保护好肉果秤锤树,是这辈子最欣慰又做不完的事。

一次意料之外的发现:

原本为了搞好教学工作而到野外采集标本,却不料发现了新植物,研究成果几经周折最终得到承认

在乐山师范学院一栋教学楼旁的草地上,几株枝繁叶茂的肉果秤锤树茁壮生长,路过的许多人可能不知道,它是一种非常珍稀的植物。就像它一样,青年时代的罗利群就扎根这所学校,一直默默无闻地耕耘着。

罗利群在野外采集植物标本。(受访者供图)

1982年,乐山人罗利群从原南充师范学院(现西华师大)生物系毕业,回到原乐山教育学院(现乐山师范学院前身之一)从事植物学教学工作,刚开始遇到难题:几乎不认识乐山周边的植物。

“如果只是照本宣科,肯定会很枯燥。”读大学时植物学老师对野外植物超强的认识能力为罗利群树立了标杆,罗利群决心克服困难,把自己炼成和他大学老师一样厉害。但当时学校还不具备植物学的研究条件。没有指导老师,书就是老师;没有文献资料,自费买;没有制作标本材料,自费到成都买300克左右的硬纸板,八开作为制作标本的简易台纸;没有跑野外的经费,自费并尽量节约。

所有假期、周末通通取消,改为到乐山周边山林考察野生植物,通过采集花、根茎等标本,给植物做解剖手术,查阅资料等方式,鉴定、认识植物。他给自己定了任务,每天至少要认识3种植物,也就是一年要鉴定认识1000种以上的植物。

这是一个体力活儿、技术活儿,更是一场持久战。“标本采集一定要有花,不然就无法准确鉴定。如果第一次没遇到开花就以后再去,不断观察,一直等到它开花为止。”

一年多坚持下来,罗利群几乎走遍了乐山周边的山山水水,采集的植物标本不计其数,对当地几千种植物烂熟于心。从第二年起,他上课就得心应手了,学生们的兴趣也变得无比浓厚。即便如此,他爬山采标本认植物的习惯,一直坚持着。

正是这个习惯,带来了一次意外的“偶遇”。

肉果秤锤树的果实。(王代强 摄)

1988年,罗利群到乐山附近山岭采集植物标本。在林中搜寻时,远远看见一种开着许多下垂白色小花的树种,走近看,更觉稀奇。“由于当时处于花期,还没有果实,就又等了几个月。再来看时,它那红褐色、秤锤形而肉质多汁的累累果实,让我兴奋不已。”

肉果秤锤树果实。(罗利群 摄)

肉果秤锤树开的花。(罗利群 摄)

“好东西!”罗利群先后采集了花、果实等标本,带回家仔细解剖标本,查阅资料,反复研究,小心求证,很快有了眉目:原来,这种新植物是属于安息香科秤锤树属,和中国特有濒危植物秤锤树的外形较为相似,而后者主要分布在我国东南部。

顺藤摸瓜,罗利群联系上原江苏省植物研究所(现江苏省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请对方寄来秤锤树果实标本。因为秤锤树是1928年由我国著名植物学家胡先骕在南京郊区发现的,所以当地栽培有秤锤树。对比研究发现,二者是有区别的。最明显的是秤锤树果实小得多且是木质的,而现在采集到的这种植物果实大得多,且是肉质的,干后皱缩松软。

木质和肉质有什么不同?面对记者疑惑,他递来一颗李子,“咬一口看看”。“木质就是没有水分,是干的硬的像木头一样,肉质就是果肉有水分就像李子等水果一样。”

当时秤锤树属已发现的几种植物均和这个新植物不同,“好像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的关系,虽然都是人,但差别还是较大。”

他将这个新植物命名为肉果秤锤树,并将其研究成果写成了一篇论文,寄往国内某权威刊物,但该刊以“来稿多,排队时间长,建议改投其他刊物”为理由退回。

恰好不久后,1991年,他得到一个到中山大学进修的机会。于是,罗利群带上两种标本和论文,到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研究所(现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园)找当时国内植物学安息香科领域权威黄淑美教授“断案”。

经分析研究,黄淑美对于罗利群的发现感到十分激动:“罗老师,你是对的,这确实是一个新物种,我招待你吃午饭!希望你能送我们一套标本。”

1992年,罗利群的论文《四川秤锤树属一新种》在《中山大学学报》上发表。

一场心中没谱的试验:

种子播下去后,对着几盘泥土浇了一年多的水,6株幼苗冒出来时跟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一样激动

肉果秤锤树的发现,让罗利群兴奋了好几年。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去山上看望那几株野生的树。但是,在肉果秤锤树发现后,再未有其他地方发现的报道。而且,它还是中国西部秤锤树属植物唯一的分布点。“1998年的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再不及时对这种新植物进行‘抢救’,极有可能因为遭受人为破坏等原因而灭绝。”

“最好的抢救和保护,就是培育新树苗,虽然心中没个谱,但总得试一试。”

当年11月,他到山中采集了400粒种子,一半给中科院南京植物研究所,一半自己培育。

当时的罗利群既没有相关科研项目支持,又没有太多的收入来源,还住在父亲的小房里。他凑钱买了几个育种盘,放入泥土,播进种子,盖上泥土,放在屋后一个小院子里,像照顾孩子一样精心呵护,生怕哪家小孩钻进来搞破坏。

每天早上出门前、晚上回家后,罗利群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育种盘里有没有变化。可是,一个月过去了,甚至一年也过去了,什么变化都没有。

肉果秤锤树幼苗。(罗利群 摄)

“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苗,也不能把泥土翻开来看,那样就前功尽弃了。所以我就一直浇水,一直浇水,期待好的结果。”终于,在2000年的春天,育种盘的泥土中突然冒出6株幼苗!

他马上拿出相机,拍下这奇迹般的一幕,“就像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一样激动!”

小试成功过后开始大试。罗利群向学校汇报了继续繁育肉果秤锤树的想法,当时的校领导拍手称好:“老罗,你想要学校哪块地,都给你!”

选来选去,罗利群最终选择了一小块地,主要看中这块地四周都有墙,以免遭破坏,但土质薄。为此,他又自掏腰包,买来两货车土,一箩筐一箩筐提到地里,把土垫厚。

720粒种子播下去,又是近一年半的等待,收获314株。此后,一批又一批种子播下去,一批又一批幼苗冒出来。截至目前,罗利群共繁育出肉果秤锤树苗木1000余株。后来,他还进行了扦插试验,就像栽苕藤一样,将树的枝条的一部分剪下来培育,也能成活,不过对培育的环境湿度、温度等要求比较严格。“我没有科研单位的条件,如温室、喷水装置等,只好土法上马,如在扦插苗上覆盖塑料薄膜以及浇湿的草帘,来降温保湿,最终获得了成功。”

幼苗长大后,苗圃里已无法容纳,2002年,罗利群又自费在乐山附近农村租了两亩地,栽培长大的肉果秤锤树苗木,一直到现在。他常常迎着朝霞步行近20里到农村育种地,顶着烈日给苗木浇水、施肥、施药、除草,在落日余晖中回到乐山。“由于租用土地有限,目前保有600株左右。至此,肉果秤锤树的极度濒危状态有所减轻。”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育种研究中的繁重劳动几乎都是罗利群自己完成的,也常常有人劝他:“让学生来帮忙,你负责指挥就行。”但他却坚持认为,科学研究必须亲历亲为,才能发现问题,及早地解决问题,才有可能逐步靠近成功。

肉果秤锤树为什么如此濒危?据他分析,原因来自两方面:一是随人类对低山常绿阔叶林近乎毁灭性的破坏,作为伴生树种的肉果秤锤树亦随之消失;二是肉果秤锤树种子休眠期长达一年半之久,使其遭遇各种灾害的几率增加。

翻阅书柜,罗利群拿出当年的笔记本,封面已经和内部页面脱离,但保存完整。从1998年11月开始播种之日到2018年11月28日在学校实验楼解剖研究肉果秤锤树,其中详细记录了他培育的这些肉果秤锤树,20年间的“成长史”。

跟随罗利群的脚步,从家中下楼,步行校园几百米,来到这片草地上,记者看到三株肉果秤锤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长势良好。

罗利群当年发表的论文中的肉果秤锤树插图。(记者 王代强 摄)

一段永无终点的“马拉松”:

在罗利群看来,对濒危植物最好的保护是赠送,回归“廉价”就减小了破坏,还要几代人的坚持

“研究和保护肉果秤锤树,不但对研究秤锤树属和安息香科的系统演化有重要意义,而且它的花、果都很美丽,具很好的观赏价值。”在罗利群的奔走呼吁下,肉果秤锤树被列入了《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第二批)》,但保护濒危植物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如何继续跑下去,都需要制定策略。

越来越多的人逐渐认识了肉果秤锤树这种新植物,纷纷找到罗利群,提出购买请求。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罗利群直接将自己培育的树苗免费赠送给相关部门、单位,让这种植物进入了城市园林。

在罗利群看来,保护濒危植物,最好的方式就是赠送。一种植物一旦形成商品,往往伴生的就是对该植物资源的破坏,不利于保护。濒危不能作为珍稀植物的价值,而应该进入园林,承担美化环境的功能,进而形成人人参与保护的局面。

他同时呼吁,提升公众对濒危植物的关注度。数据显示,四川已有90种植物列入国家和省级保护名录,位居全国前列。然而有报道指出,同样作为生物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社会对濒危植物的关注度却远远低于濒危动物。

“对部分木本植物来说,十几年的时间都短,保护野生植物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认识罗利群多年,省林业和草原局高级工程师隆廷伦对罗利群十分敬佩,“仅一株肉果秤锤树就耗费了罗利群大半生时光和精力,更多的濒危植物的保护还需要更多人、几代人的传承和接力。”

虽然野生植物是自然生态系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保护野生植物资源有巨大的生态、社会和经济价值,但是有关专家表示,目前保护名录更新滞后、法律法规不完善、专业人才缺乏、基层力量薄弱等短板,制约着保护工作有效展开。

“建立自然保护区对保护濒危植物作用很大,但保护区外的野生植物保护情况就不一定了。”一位基层林草部门工作人员说。

如何补齐这些短板?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员罗鹏建议,处理好保护与发展的关系,建立合作共赢机制,让地方政府、老百姓和其他利益相关者真正支持保护工作,形成人人关心、共保共护的良好氛围。